此言一出,街坊哗然。
苏槐序本听故事听得昏昏欲睡,直到这里才略感有趣,不禁暗哂。
谁都知道话本是编的,不过看个高兴、图个新鲜,没人真的会计较真伪写实与否,梁家鼓吹的也无非是夸大其词、于官学相悖而已。谁都不想伍辞渊会坚持他写的真有其事,虽是部分但有迹可循,简直荒唐。
伍辞渊不觉得荒唐,他言之凿凿这余杭山里有歧路可寻,收拾包袱想再探一二以证清白,不想出了镇就被梁家的人堵了、围着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这一打,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半昏半醒,还断了一条腿。
苏槐序看他自证似的缓缓走了两步,这才发现他的确有点跛,转眼去看坐得端正的荀子卿,却见伊人面色凝重听进了故事里。
“听个故事罢了,子卿?”万花低语,悄悄从桌下伸过手,拉住荀子卿的指头捏了捏。
荀子卿眼珠一动,垂下眼睫叹了声,用同样轻不可闻的声音回他:“世道炎凉,哪里都是一样的。”
苏槐序莞尔,又支起了下巴,朝书生道:“惨是真惨,可怜可叹。那后来呢?”
伍辞渊不知他们的小动作,灰着脸继续说完。
他伤得不轻,十天半月下不了床,只能哭天抢地对来往者一遍遍陈情。梁家趁机落井下石说他疯了,“好心”让大夫去瞧病,他一贴药吃下去浑浑噩噩,竟真的说起了胡话。自那以后众人便将他当成了一个哗众取宠不成的说谎话的骗子。
梁家见风起浪,又派人灌了好几服药,他大冬天伤未愈便疯地在雪地里赤脚跑,叫所有人都确信他恼羞成怒的确疯了。
可惜苦了他娘亲,伍辞渊提起伍婶陪他受的罪面露痛色。他非官生,既然跛了就基本与仕途无缘,清醒后也曾想顶着流言厚着脸皮去考个贡生。谁知他县学还没念完,梁丝桐便远嫁了。再后来打仗,梁家搬迁,千丝万缕成了再无消息,如今一晃十年,他无心念书又身无长物,每日写写画画,成了现在这个靠伍婶养的模样。
伍辞渊一口气说完,书房也是卧房的屋内寂静下来。他看着沉默的二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们都不想问问什么?”
苏槐序抬眉,笑着用指头在桌上敲出一轮声响:“你觉得我们该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真的见过那些?”
当真是读书读傻了,十年过去了,殊不知这是梁家的手段,没有这个还有别个,他居然还在纠结这点。万花轻咳一声,点着额头无奈:“这不重要,你且说说为什么上吊?”
“你们来的时候我还没进屋听得到,你们不是本地……应该不是余杭周围的人,官话……是、是京城的?”伍辞渊警惕地看着他们,仿佛下一瞬就真的要疯癫,“这里的人都不听我说话,我走不出去……没人来……”
荀子卿瞥见门上的长锁,喟叹出声:“生离已是够苦了,何必软禁他。”
苏槐序却有不同看法,压低声音道:“怕是那时候灌药的后遗症,每个月有几日需要人照顾。”说着点了点脑门。
荀子卿恍然,见伍辞渊絮絮叨叨似又有点神志不清,只得摇头叹息。
“为个陌生书生你就叹,天下事管得过来么?”苏槐序低声揶揄,坐正后清了清嗓子,引伍辞渊注意,“伍公子说这些,所谓何求?”
伍辞渊不知多少年没被人这么称呼,闻言愣了愣,而后扯着长衫上的补丁,支支吾吾:“我……我想打听打听……梁姑娘……”
苏槐序脸色一沉,“啪”地拍案而起,朝荀子卿伸手:“子卿,我们走罢,他无药可救。伍婶的忙咱们可帮不上,多允些假期便是。”
凄风苦雨是自找,荀子卿明白透彻便跟着站起,临走对呆立的伍辞渊好言劝了句:“若是瞧病,兴许可以。阁下的其余请求恕难答应。”
“瞧病?”谁知伍辞渊脸色大变,面庞一瞬间划过狠厉:“瞧什么病?!大夫都是骗子,都是害我的!”
苏槐序跨出门的脚堪堪收回,看书生面庞扭曲,不恼反笑:“子卿,你说我要不要给他‘瞧病’?”
“阿澈……”道长忙扯了他的袖子,软语一声,摇头示意他算了。
谁知伍辞渊暴跳不算,还一瘸一拐冲到书桌旁,在杂乱的纸墨里翻出一个罐子,打开一片白花花的药丸冲苏槐序厉声:“你看!大夫只会给我开药!让我吃了再也找不到神兽仙草!你们都是串通起来害我的骗子!”
被打成一丘之貉的苏槐序信手拿了丸出来,指头一摁捏碎外层蜂蜡,凑到鼻下嗅,末了盯着他冷笑:“上好的凝神丹,未掺一丝一毫别的药。盒里干干净净无杂碎,你连蜡丸都没破开过,没吃就说是害你的?”
“骗子!”伍辞渊怒道,“什么上好凝神丹?娘是找那瞎眼的老头开了最便宜的药。他写错方子自己都活不下去,我吃了这个必须死无疑!”
书生怒着怒着又委屈起来,丢开盒子在桌角缩成一团,不知想到什么开始对自己轻声念叨不停。
听他说出的话尚有条理,苏槐序记起柏文松同自己说的别家医馆,觉得书生半疯未必说假,又仔细嗅了嗅手里的药丸,狐疑地收了起来,冷漠道:“吃不吃是你的事,吃死了又是另一回事。”
“算了,阿澈,别与他计较,或许他神志不清,还能做做神兽仙草的美梦。”荀子卿心知这小小一方屋舍已是是非之地,握住苏槐序的手引他出门。
苏槐序只觉手心一暖,心也跟着褪却霜雪,含笑同他去到天井,看伍婶局促不安地站在墙根往这边张望,遂缓步上前:“令郎的病我恐无能为力。”
伍婶本就没抱多大期望,这么一闹给茶庄的主人平添麻烦,只觉过意不去,边擦眼泪边送二人去前屋。
苏槐序本就没什么心思吃饭,荀子卿又在桌上留了点铜钱,辞别伍婶欲离开。
伍辞渊不知发什么狂,忽然掂着脚奔到他们身后,双膝一软跪下磕了个头,木簪松脱,抬脸已是披头散发,却将狠厉换作一副哀怨脸孔:“求求二位帮帮我。我说的都是真的,神兽灵草,是真的……晶莹五瓣月下花开,真的不是编的……呜呜呜……求你们帮我找找丝桐姑娘……”
苏槐序脚步一滞,回头伍辞渊已被伍婶摁着拖回去,斑驳的木门再次落锁,街灯遥遥亮起,开败的海棠花树在昏暗里影影幢幢。
荀子卿见万花神色有异,不禁出声唤他:“阿澈,你想到什么了?”
苏槐序回转身,就着小巷暗街昏昏,同他面对面站到相贴:“子卿,我再也不说要找梅酒喝了。”
荀子卿接住他灼灼的视线,微笑:“是么?”
“嗯……”苏槐序握着他始终没松开的手,递到唇边轻轻啄了下他光洁的手背,而后用放得柔和无比的嗓音无赖地说,“我想找的是你,心心念念是你,子卿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