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槐序笑容亦甚,好似遗憾地徐徐坐起身,顺手解开边上的包裹,挑了个白白的小方糕塞过去:
“尝尝,还热着呐。”
荀子卿云里雾里就给塞了一嘴的香甜,嗅到馥郁桂花的糕味,才知秋凉的地方已是金碎满枝头了。
再探头,他俨然看到十几个大小不一的袋子与纸包码在边上,随便往里一数就是复数的醉虾糟鹅或是糕点甜饼,还有并无大用的雨伞和木摆件,崭新的包装预示着花出去的冤枉钱。
“阿澈,你把沿途的店和摊都打劫了么?”
“什么话?师弟今日或许赶不及回来,你我饿着怎么办?”
“不回来甚好,柏师弟见了怕是要哭。”
“那就不让他见着。”
苏槐序回答地理所当然,言谈间拾起摇杆,缓缓将船划向岸。
码头恰巧有人离岸,舷上人匆匆与他们打了照面,反将那装饰一新的大船靠过来。
“二位!”
那人挥着绣了荷塘花叶的宽袖同他们打招呼,探过一张圆圆的脸,正是上次庙会拼船的小公子。
他依然是蓝袍白玉冠,只不过可爱的面庞多了些沉稳与感伤,见他们回头,规规矩矩插手大礼,道:
“多谢二位,我兄长的尸骨得重见天日。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说是收敛尸骨,最近这半年黑市水贼活动频繁,机关石室裂了还渗水,最后就剩点骨渣聊以慰藉。苏槐序拣出来的那些,已经是全部。
“公子言重,我们出力甚微,不足挂齿。”荀子卿淡然拢袖,回礼回得月明风清。
“齐小公子,现在知道我们不是趟水贼浑水的了?”苏槐序没心没肺说风凉话。
小公子一愣,尴尬地自嘲而笑:“对不住,我听信那书生胡编,忌恨水贼才‘恨屋及乌’。现在书生也疯了,唉……二位侠士,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你们行侠仗义、豪气干云、磊落光明,武功还那么好,我羡慕崇拜还来不及。”
苏槐序笑着将他打量:“羡慕崇拜就免了,我看你资质不错,若有意,入门派来江湖闯闯,说不定明年我们便得尊称你一声‘大侠’。”
万花口吻轻巧,摇扇子摇得人心思活络。小公子当真愣了会儿,呆呆看了他们数眼,终是叹息一声,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个江湖……太大了,我不比大哥那般勇敢,还是不去了。像我这样的,老老实实做自己能做的,未必不好。”
荀子卿定定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仅颔首示意。
小公子得了肯定,圆脸绽开笑容,再与他们浅浅交谈几句,就此告辞而去。他录完口供、留下笔录,近期不会再回这伤心地。
大船破开浪花,激得小舟摇摇摆摆。
苏槐序望着他使劲挥袖的模糊身影,朝身旁人悄然道:“当年伍书生谎称水贼放消息、诓齐长公子进山寻宝,出事又说水贼拦路抢劫出意外,这小公子是恨了水贼许多年。结果现在伍辞渊暴露了、也疯了,齐小公子怕是不知往后要如何,恨也没得恨了。”
“阿澈,我记得那机关只能从里开。机关处与门尚隔着距离,一个人开、让另一个人先走。”
荀子卿侧目,将方才想说的话托出。
苏槐序眸色一敛,愈发轻道:“被骗或被辜负,总不能是被迫。他们这种人家子弟,尚留天真烂漫,怕是他到死,都还在等伍辞渊回来。亦或者……”
亦或者,他知道他不会回来,仍是选择去开那机关。而伍辞渊逃离山脉、推给水贼,转头便写起了畅销话本。
荀子卿阖眸一声叹:“一入江湖皆纷争,齐小公子心性质朴,如此决断或许是最好的。”
“那你呢?”
荀子卿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探究的视线。
苏槐序盯着他瞧,轻轻问出声:“手痊愈了,武功也恢复如初,你不想再出江湖么?剑仍锋,你大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不必顾着许多、顾着我。”
他问出了与叶芜菁相似的话,还是一本正经、孤注一掷的模样,荀子卿听罢,着实愣了很久。
苏槐序不急不慢,在碧波摇曳里定定地看他,仿佛什么答案都能从容不迫地接受。四目相接,悠悠水波里的是彼此的心跳声,交织的思绪在耳畔轰鸣作响。
“阿澈……”
“嗯。”
“去到哪里,你都会在吗?”
“会的。”苏槐序肯定地道。
“那我哪里都不去呢?”荀子卿回望他,笑容清浅,
“道德经言:‘水利万物而不争’,经中又言:‘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剑道乃心道,争或不争本该贯穿此清修剑道之生。
那时我还小,确记掌门教诲,行完跪拜大礼、上山登箓,从此路非常人路、名非常人名。我路行至此,虽未窥得天地至道,却也没所谓用不用剑、无谓叫什么名号。千里之行本发于眼前足下,眼前足下与千里外,又何来谁更重要?
阿澈……我有遗憾,却不后悔的。”
“是么?”苏槐序抬手,抚开他额前的发丝,仿若见到了十数年前熠熠生辉的少年。
荀子卿被他漂亮的瞳孔盯得有些局促,忙道:“顺其自然乃是不强求,倘若有人打上门,我还能袖手不成?”
苏槐序如释重负跟着微笑:“袖手也无妨,莫非我医术不好、护不了你么?”
“……阿澈,不能这么算。”
“那要如何算?”
“这……”
他们相顾无言,而后各自笑开,趁天色尚早,执手下了轻舟,再穿长街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