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怕。
她伤指被碰到,瑟缩一下。这点反应逃不过傅厌辞的眼睛,她右手随之被拉高。
“一点小伤,”乐绮眠蜷起五指,不愿被看到,“不必看了。”
傅厌辞紧紧盯着她,突然扫落神台各物,将她抱到案上。
乐绮眠吃了一惊,仓促退避:“只伤了这里,没有别处。”
她撒谎太多,傅厌辞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果不其然,刚才在案上纠缠,他颈后都出了汗,她的身体却异常冰凉。
“军中有治骨伤的医师,”傅厌辞用罩住乐绮眠,将她从案上抱起,“随我回燕陵。”
暴雨如注,灯影幢幢。傅厌辞冒雨走到马前,乐绮眠却道:“你带着我,走不出大梁。”
她是道圣点名的要犯,没人能带走她。
“况且,那一箭你不可能当没发生过,”乐绮眠掀开斗篷,湿漉漉的双臂搭住他,声音低如耳语,“我不会道歉,也不觉得内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雨水不断落下,犹如天河倒灌。被关入妙应寺起,乐绮眠就知道的,每个故事都有结束之日,所有欢乐只是昙花一现。
既然没有结果,不如由她亲手了断。
“嗖——”
傅厌辞上马的同一刻,几支冷箭倏而射来,正中马背。
“武安侯之女在此,拦下他!”
一支骑队冒雨而来,到了面前。乐绮眠看到熟悉的月白色大纛,领头人穿狻猊兽面锁子甲,腰佩青绿长剑,这样的穿着,除了西北军统帅,不做他想。
有个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乐承邺。可随着对方摘下头盔,这个念头烟消云散。
“如果没记错,这里是岑州地界,入境可以递送国书,可以支会徐某,但擅自带兵南下,就是视和议如无物了。你以为呢,”徐泰悍然拔剑,“肃王殿下?”
徐泰为何在此?
乐绮眠颇为意外,但不多时,这个问题有了答案。因为一人打马而来,广袖宽袍,眸如点漆。
“听闻乐小姐行经边境,魏某担心北兵来犯,特请徐经略出面,护送小姐北上。”
那人正是魏安澜。
乐绮眠看鹫纹刀出鞘寸许,提醒道:“徐泰带了兵,别和他们硬碰——”
傅厌辞将她环在身前,轻拽缰绳,攻向徐泰!
“肃王殿下要因一己之私,挑起两国战事?”徐泰接住刀锋,两臂吃痛,“况且你可知,乐家小姐与魏二公子早有......你!”
银色残影从前方抽来,他防备不及,佩剑脱手。
乐绮眠收回马鞭,眼皮轻抬:“侯爷提携将军十余载,没有教过你慎言?”
徐泰从前是乐承邺麾下小兵,因为作战英勇,被委以重任,提拔到裨将的位置。但也是他,在白马河之战中走漏军情,让一万兵马葬身沙场,乐斯年失去二指。
“若无太师府出面,乐小姐的死活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徐泰捂住伤口,猩红着眼,“你就是这样对待援兵?”
乐绮眠道:“是不是援兵两说,但太师下令,你便言听计从,你是圣上的经略使,还是魏家的看门狗?”
徐泰正要动手,颈前横过刀锋,傅厌辞说:“退兵。”
这时,魏安澜开口:“小姐,到我这里来。”
魏安澜穿过包围,停在乐绮眠前方。让人意外的是,他没带任何兵器,也没有半名护卫,坦然行了一礼,看向傅厌辞。
“不想肃王殿下也在。不过,你若为乐小姐来,应该知道,流放边地,还有一线转机,但逃亡北苍,日后必然漂泊终生、客死他乡。”
“何况,”魏安澜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殿下处处受制于人,何来余力渡他人?强行扣押是为一己私欲,还是当真为小姐考虑,这个答案,”他不留情面道,“只有殿下知晓。”
傅厌辞只看乐绮眠,乐绮眠却避开他的目光:“追兵一事,多谢殿下,但我必须留在大梁。”
傅厌辞道:“多谢?”
乐绮眠说:“是,今日没有殿——”
傅厌辞抬腕,刀尖抵在魏安澜额前,眼神极度漠然:“他向你许诺了什么?”
她不会无故维护魏安澜,他不在时,两人必然谈了什么。
魏安澜道:“殿下似乎没有弄清一件事。”
血从额上滑落,他没有惧色,反而迎上刀锋:“即使没有魏某,乐小姐也会留在大梁。你二人身份有别,并非同路之人,你能走到今日,不至于这点也看不清。”
傅厌辞说:“你这么想?”
乐绮眠在魏安澜说话时,已取出那枚青玉扳指。他没有太多反应,可傅厌辞看到扳指,定在原地。
“这枚扳指,殿下应该有印象,”乐绮眠顾不上雨水扑面,将扳指放在掌心,“你说遇到麻烦,可以找你,如果这句话还管用,”她停顿片刻,还是咬牙说,“不如兑现在今日。”
今日,傅厌辞退兵,让她离开。
傅厌辞没答,似乎没能听懂她的话。倒是魏安澜,看了扳指几眼。
傅厌辞道:“你早就想到这一日。”
在泽州时,乐绮眠提过要求,如果有一日,她有负于傅厌辞,请他不要追究。现在想来,如果没有离开的打算,她不会这么说。
乐绮眠说:“是。”
静寂蔓延。谁都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
徐泰见状,上前道:“既然乐小姐发话,也请肃王殿......二公子!”
傅厌辞说:“扳指作废。”
乐绮眠侧头,见徐泰猛地推开魏安澜,却还是晚了一步。暴雨声中,刀锋乍然穿过魏安澜胸口。
“下次再见,”傅厌辞收刀回鞘,不看乐绮眠,侧脸冷如冰霜,“我会杀你。”
银链“叮”声断裂,骨笛滑落在地。傅厌辞调转马头,踏过雨中残红,随铁骑消失在雨中。
有士兵反应过来:“北军擅闯边境,追!”
乐绮眠说:“先为二公子治伤。”
徐泰捡起长剑,不悦道:“他伤了二公子。”
魏安澜被人扶起,唇色发白:“按乐小姐说的做,不必再追。”
刚才没能制服,已经错失良机。
徐泰脸色难看,但见魏安澜坚持,只得收了剑,派人传唤医官。
等魏安澜包扎完,天色已深。乐绮眠走到案前,开门见山:“二公子还记得在船上的谈话?给公子答复前,我也有条件。”
魏安澜倚在门前,冷静问:“小姐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谈条件?”
两家有婚约在,不论魏安澜遇袭,还是乐绮眠被劫,太师府都丢尽了脸面。他还能心平气与她谈话,气度已非常人。
乐绮眠道:“这场闹剧,岂非如你所愿?”
魏安澜说:“小姐的话,魏某不懂。”
“肃王的出现是巧合,”乐绮眠望着他,似要透过皮囊,看穿他的原形,“难道二公子也是?”
太巧了。傅厌辞刚到茶庐,徐泰就带兵出现。她甚至有个念头,他其实想杀傅厌辞,她只是那个鱼饵。
“不瞒小姐,为你的安危考虑,魏某的确暗中相随,”魏安澜眼珠漆黑如夜,又笑了笑,“许是徐经略的出现让你误会,但魏某并无他意,他是魏家最快能借调的将领。”
这是直接挑明,魏家插手了白马河之战。乐绮眠脸色微变,魏安澜却撑开一伞,倾身靠近。
“诚然,魏家亏欠小姐,可小姐在北苍稽留数月,与肃王牵扯不清,甚而闹到外人面前,置我魏府于何地?你是澜结了契的未婚妻,包庇肃王——”
山桃落在地面,他笑容温雅,脚下影子却将桃瓣碾作红泥。
“又置澜于何地?”
“我与肃王不过点头之交,二公子要这么想,多说无益,”乐绮眠不退不避,对上他隐含威慑的眼,“况且二公子是什么人?与肃王相较,未免自损身份。”
她话间丝毫不将傅厌辞放在眼中,若是伪装,未免太逼真。况且刚才,她也对傅厌辞颇为冷酷。
魏安澜眸光闪动,如似内疚:“小姐的话,澜不疑。澜只担心小姐心地仁善,引来居心叵测之人。既然肃王一厢情愿,没什么可说,是澜冒犯小姐。有什么条件,小姐请说。”
乐绮眠道:“只有一个,放乐斯年重回军中。”
魏安澜说:“只是这个?”
乐绮眠道:“是。”
魏安澜说:“这件事好办。不过,澜以为小姐会为自己考虑,到头来却为兄长。小姐的确心慈。”
他唇边带出笑,褒贬难辨。但笑过,将一枚象牙腰牌交到她手中:“到了流放地,小姐记得戴这枚腰牌,上有太师府字样,旁人会忌惮三分。就当为了澜,请小姐收下。”
不必读文字,看质地便知腰牌贵重。乐绮眠道:“多谢。”
目送徐泰送走魏安澜后,乐绮眠留在原地,不久,一人策马而来,跳下马背。
“你叫我好找!肃王有没有伤你?方才魏安澜说会将我送回军中,你与……你的手,怎么回事?!”
数朵青莲从腕间浮现,诡状殊形,虬枝盘曲。乐绮眠好似浑然未觉,戏谑:“你再晚来一步,我便不在大梁了。”
她被傅厌辞带走后,乐斯年联合禁军解决掉追兵,匆忙往回赶,遇到魏安澜,才知她就在茶庐,这才找了过来。
乐斯年皱眉道:“望舒为何会现在发作?”
“中毒者只有十年性命,距我服毒已有五年,也到了加剧之时,”乐绮眠侧首看大雨,冷静地说,“这五年,杀不了龙椅上那人,四年前功,尽皆作废。”
“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乐斯年骤然意识到什么,叫住她,“李妙真。”
乐绮眠已有数年没听过这个姓名,或许身体还记得那些过往,听到的瞬间,居然下意识停步。
“你让魏安澜将我送回军中,是想一人抗下罪责?可乐家不止一人,还有我与有追随你的属下。就算你不认,我也当了你三年兄长,”乐斯年追上前,将伞塞入她手中,“兄长独自逃走,妹妹一人抗罪,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乐绮眠道:“你叫我什么?”
“李妙真,”乐斯年字字清晰道,“曹病已想杀我,与你无关。你以为将我放回军中,他便会放过我?”
好话人人都会说,但刺杀出了岔子,乐承邺用性命换回二人,乐绮眠知道,他一定有某个瞬间,想过三年前不该救她。一旦在流放地吃过苦,他也必然——
“就像三年前,你恨不得杀我泄愤,现在为何退缩了?”
所有阴郁的念头被打散,乐绮眠猛地回头,径直看向他。
乐斯年说:“当年你要杀我,现在为何不杀?你不是这样软弱之人,软弱之人报不了仇!总之,不好走的路,我陪你走,杀不了的人,我帮你杀。兄妹一场,无论流放还是报仇,至少我死之前,你要活着!”
他早就没有将她当成公主,在教会她袖弩那日,已将她视为唯一的妹妹。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将郡王的生死交到她手中。父辈的过错无法挽回,但至少,他们还有改变的机会,不是吗?
乐斯年道:“你非要将我送回军中,我便不……”
他看到乐绮眠的反应,话音停顿。
“听到了,”乐绮眠转过身,背对他,“至少你死之前,我会活着。”
乐斯年不确定看到的是雨水,还是她湿润的眼睫,因为她的脆弱像汇入水洼的雨珠,不到片刻便消失无踪。
他愣住时,乐绮眠说:“我不怕死,只怕输,你既要随我前往流放地,今后无论对上何人,都不许输。”
灰白雨丝交织成看不见的牢笼,她望向被切成碎片的霞光,像从泥泞里挣脱的鹤。
“轰!”
惊雷落下,照亮她潮湿的脸颊,她想起,一路走来,得到的,到底比失去的多。
天下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活着曾经是对她最大的惩罚,可当她发现,还有人站在她身后,她便想,也许,活下来不是错误。到这一刻,才敢对自己说。
乐斯年道:“那就不输。”
漫山春光中,他走向乐绮眠,从未后悔救下她的决定。乐绮眠望着他,忽然放开纸伞,任由它掉入雨中。
这条路,她没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