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祠从此,深深恨上了白瑞德。
白瑞德跟苏祠结婚的第三年,小寒,苏祠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白玫瑰。
“哪里有小孩不想要爹妈疼呢?可怜我们家玫宝,才半大一点,刚学会走路想往妈妈怀里扑,阿祠就指着她喊,说让玫宝走开!说她讨厌玫宝!一辈子讨厌玫宝!”
“阿祠她半点不爱玫宝,我看玫宝在她旁边从小两岁讨好到长成一个小姑娘,阿祠还是不理她,谁看着不觉得心酸?后来玫宝爸爸走了,阿祠跟周家后生又走到了一起,结了婚,玫宝被带去周家,没一年就听说生了个小女儿,取名叫宝儿。我跟老头也半截身子入土了,哽着一口气,硬是没去周家。前两年阿祠第一次领着宝儿回来看我们,我们高兴坏了,没看到玫宝。问阿祠,阿祠说玫宝在周家跟她大闹了一场,就跑出去了。我以为就是母女间的小吵小闹,这不正好说明阿祠跟玫宝的关系好起来了么?玫宝又每个月都会打电话回来,我就没当回事,只劝阿祠说玫宝好歹是她的女儿,当妈的要多担待。一顿饭都没蒸熟的功夫,老头子怒气冲冲就提着宝儿进来了,责问阿祠到底把玫宝撵哪里去了,宝儿说她刚上幼儿园姐姐就已经不在家了。宝儿在老头手底下吓得哇哇大哭,苏祠心疼宝儿,两人就吵了起来,我拦也拦不住,后来老头气急了就说以后不要阿祠再进这个家,他就当没生过她这么狠心的女儿。阿祠当时眼睛就红了,边掉泪边反问我们:你们不狠心?你们当初那么骗我!骗我嫁给白瑞德,生下玫瑰这么个讨人厌的累赘,他活该遭报应!老头扬手要打阿祠,宝儿哭着跑过来抱紧阿祠说:不要打我妈妈!不要打妈妈!我讨厌外公……阿祠抱起宝儿走了。老头给玫宝打电话,叫玫宝回来,外公外婆能活几年就养你几年。但玫宝她不肯……她说她有钱,在外面也能过得很好,很开心,她已经习惯了,有时间再回来看我们……”
苏阿婆扭过头去,用袖套继续擂眼睛,声音哽咽地很厉害:“是我们对不住玫宝他们一家……报应到我们老两口身上,街坊邻居的天伦之乐,我们等到入土也只有羡慕的份……我只求菩萨保佑我们家玫宝,快快乐乐,平安健康,再遇到一个好人……小慰啊,你暑假说你喜欢玫宝,阿婆还是不太相信,但今天你来找玫宝了,阿婆也完完整整把这些事讲给你听。我们家玫宝爱使小性,但只对她喜欢的人才会,阿婆跟阿公也活不到几年了,你要是有能力,就把玫宝留下来,我们老两口愿意拿整座酒厂做陪嫁,你千万要把玫宝找回来,留住,别再让玫宝在外面飘……”
陈慰郑重点头,答应了苏阿婆,说他一定会把玫瑰带回来,不会放弃玫瑰。
苏阿公第二次踱进灶房,递给陈慰一张从药盒上裁下来的纸片,上面写着玫瑰用来联系他们的固定号码。
剥开一半的橘子被放在灶台上,苏阿婆揪掉橘子皮,掰成几瓣丢进咕嘟沸腾的锅里。
陈慰还在犹豫要不要用自己的手机拨过去?但想到玫瑰避开所有人的决心,害怕弄巧成拙,还是找阿婆借了按键机,输入那串号码,摁下拨号键。
“嘟嘟嘟——”
“喂?阿婆?”
……
“是我。”
那边沉默有顷,卸掉了开头强装出来的喜悦,陈慰反而觉得心安,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玫瑰。
真正的玫瑰不说话,任由两颗心在沉默无言里对峙、撕扯。
她那边响起轻快悠扬的《兰花草》的旋律,逐渐热闹起来,陈慰这边只有哔剥的柴火声与锅里的滚沸,但玫瑰比他孤独,即使身处在热闹的场所。
“你在哪儿?”陈慰率先开口。
“妈妈!”
电话那头有细微的响动,像是衣领蹭着收音筒,玫瑰转过了头。
“妈妈快闻!学校外面的花花好香啊~我们把花花拔到屋头去好不好?”
可爱的,江州调的小奶音,得到了妈妈的温柔回应:“宝贝,这是腊梅花,如果你喜欢它们可以每天来给它们浇水,但是不可以伤害它们哟……”
阿公踢了陈慰一脚,示意他起身,自己要往灶里添柴,陈慰裹着棉衣走到屋檐下,看了眼时间,玫瑰终于开口道:“陈慰,我想跟你——”
“不分手,想见你一面,见面谈。”
“不,我是想跟你说,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
陈慰怒气上头,他明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冷静,应该循循善诱,从玫瑰那里套出她的在哪里,但猛然听到玫瑰说‘跟你没关系’,他除了生气、无力、疲惫,还觉得委屈……
“什么叫跟我没关系?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人是我,未来五年、十年、五十年跟你在一起的人还是我,我没有说空话,虽然规划才写到第五年,但我的未来一直都有你……明明昨天还在一起,吃饭、填表、逛操场……突然你就消失了,关机、挂我电话、表还填的有问题,是不是我不找你,明天、后天、外后天,你也不理我、不找我,我们就这样结束了,是不是?”
沉默,玫瑰式的沉默,不发一言,却又分明能让人感觉到沉默背后的无望与哀伤,他们有过很多次这样的对峙,都是由陈慰来打破僵局……
“你想就这样跟我结束,自己去承担那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是不是?”
“是。”
“呵~”
陈慰笑了,又苦又冷,反问也是:“那你以前说,我来找你,你很欢喜,还有好多事,我们都要一起经历,这些你也不要了是吗?我如果找到你,你也不会开心了,是吗?”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在轻轻摇头,跟她话里的犹疑和徘徊一样的轻,玫瑰悲哀的向他坦言:“陈慰,我放弃了。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随时都有可能放弃我自己。在古南街道的这半年,我以为自己在慢慢的好起来,所以冒了一个险,喜欢你,跟你谈恋爱,想靠你更近……可是病源一复发,我只能投降,宣告自己冒险失败,谁也不能治愈我,书不能,路不能,爱……抱歉,我以前没有,现在不配。阿慰,从遇见你那会儿我就知道,你干净,温暖,勇敢,还很善良,像冬天里的小太阳,让人觉得很舒服,所以不自觉就跟你讲了很多我以前的事……我没有跟别人讲过,但你不一样。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真的,如果可能的话……”
玫瑰声音哽咽了,说话声停住,她抽了下鼻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也想自己能大度,大度地跟你说:陈慰,你很好,但你值得更好的,我们不合适,所以我们分手吧。可是我不想跟你说分手,只好不打招呼,偷偷离开……真的,陈慰,你别找我了,找到我也没用,你回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你就当——”
她再度哽了一下,说:“我们从来没遇见过。”
“不可能!”
他捏紧手机,语气笃定:“我们不可能分手,更不可能当从来没遇见过。我不接受!除非你回来,当面跟我说,不然我就一直找,找到你为止,那时候就算你说分手,我也会一直缠着你,缠到我们互相讨厌为止。”
实则手背青筋叠暴,已经是心酸难忍,玫瑰只要再说一个“不”字,他大概会崩溃,所有强装出来的底气,都会瞬间瓦解一空。
而玫瑰只是怀疑:“你不可能找得到我。”
“我听得见你,找到你,只是早晚的事。”
听得见你在哭,听得见你在求救,听得见那个想放弃的你,也听得见被压迫到只剩一丝生存空隙,但却需要我的你。
所以我不能放弃你,哪怕你自己都走在放弃自己的路上,但:
“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找到你,带你回家。”
“别说了……”
玫瑰捂紧收音筒哽到喉咙都在痛,她的脸被泪水流湿,躲进一条巷子里平复了很久的情绪,陈慰一直等着她,等到她开口:“你把手机还给我阿婆,我不想连这张电话卡也掰断。”
陈慰他只“好”妥协。
苏阿婆接过手机,留意到陈慰深红的眼眶和玫宝哝声哝气的嘱托,跟苏阿公默契地选择一句都没问,总归说开要比不说好,年轻人之间的事情说开了,就没有解不开的误会。
中午吃苏阿婆炕的南瓜酒米饭,还有炖了一上午的排骨,南瓜酒米饭是玫瑰知道陈慰喜欢吃南瓜,所以特意让苏阿婆做的,陈慰吃了两碗,离开扶欢镇时,苏阿婆送陈慰到巷口,冲他摇摇手,说:“你回去吧,一路顺风,下回记得带玫宝一起来。”
“嗯。我一定带她回来。”
夕阳这颗糖逐渐在蔚蓝的糖纸上化开,化成甜丝丝的糖浆,润亮广袤无际的海,面包糠的沙滩上,留下两串细细的脚印,糖浆拥上来,轻而易举,抚平着一切。
玫瑰早已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读到的这段文字,华而不实,就像她华美却没有实在感的一生,突如其来地涌上心头,又突如其来地随潮水退去,她不清楚具体发生过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像她踩过的沙滩的脚印,被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抹平。
她没有归宿,所以十五岁那年她从激愤绝望的割腕里活了过来,她不能死在那里,那里不是她的埋骨之地。
她许诺自己,要活到20岁,躲开那些幽冥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识人间百态,然后与他同归于尽。
她放纵自己,在古南街道与温暖的人群相遇,想留在那里,刻意忽略的幽冥在窥伺,将那群温暖的人一个个拽进深渊,告诉她,这就是你的命。
她还是没有归宿,但她目睹了,向日葵的归宿。
这片野海曾经带走了向日葵,又接受了玫瑰的献礼,它知道玫瑰会再来,所以白天总是在风平浪静的等待,只有光明与黑暗开始交汇,它开始将浪花溅碎在玫瑰耳边,向玫瑰切切低语,呼唤她来尝试葵的归宿,囊括万物的归宿。
玫瑰接受它的蛊惑,发着抖,然而挺直背,又往前陷落了一步。
还不够,再来,再近……
当咸湿的海水充溢了她的眼鼻,厚重的沉默之外,玫瑰仿佛听到了,来自邈远地带的呼喊。
“玫瑰?小玫瑰!玫宝!”
……
“你回来!别过去!”
……
阿慰,我想回家。
……
可是我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