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征五年,腊月初四,天大雪。
梅林深处的八角亭挂起了蓄棉的垂帷,亭内摆置的明烛失了风,乖顺地立成不动的焰光。
秦显隔案觑着人,在昏光里觉察到了连苍眼角轻露的疲态,“几年不见您,舅舅似乎比从前轻减了许多。”
乾安节夜,秦显设琼林宴遍邀都内宗亲群臣,不想失讯已久的连苍忽然携酒而来。天飞碎琼,又别离日长,秦显一刻难等,于是半途弃宴,踩着一道乱玉步至梅亭。
“东风入律,政通人和。你将这方天下治理得很好。”连苍说。
连苍不喜杂扰,宫侍皆被摒退。秦显俯首为彼此斟酒,目光落在爵内波澜的白影,“我幼年失恃,若无舅舅在侧护佑,恐怕早已夭折在途。如今天下有此般景况,您居功至伟。”
建章二年冬,昭容皇后崩逝,秦显悲怆万状,自绝饮食昼夜跪守在母亲灵前。一夜宫闱火起,丧幡挨上了赤金的火舌,须臾便燃着了停灵的殿宇。秦显被困裹火中,左突右撞亦不得逃。
垂危间,忽有一袭白衣破瓦而入,展袖将殿内火势扑杀近半。秦显昂着头,以为自己看见了九天上的仙人。
而连苍也确非俗尘。
当年落进火海的仙人如今形貌如旧,不见片丝岁痕。秦显在案肴冒起的氤氲里静看着他,半晌后执起铜爵,“我敬舅舅。”
朔风掀乱亭帷,玉沙在帷帐间的缝隙里挤入,趁着秦显仰颈啜饮,在他颊垂的乌发上落了几片白。
当年火中哀哭的幼子如今已成威仪棣棣的人君,光阴的刀斧将秦显削刻得面目全非。连苍未触酒爵,他的视线落在青年发上的碎雪,伸指欲拂。
一如初见时,他替满身狼藉的小人拂去火灰。
秦显撂下空爵,偏头躲开了。
白指落空,尴尬地僵悬在秦显耳侧,连苍迥异的浅瞳中终是起了少许波澜,他垂落手臂,在亭内炭火的脆响里开口:“你还在怨恨我。”
“我怎么敢。”用以乾安祈神的冬酒甜如醴泉,尽吞整坛亦难求一醉,秦显提酒再满,微翘的嘴角露着自嘲,“凡尘家国事怎抵得过成仙的机缘,舅舅所选无错,我凭何怨恨?”
平初六年,吴郑两国举兵伐秦。敌势凶猛,秦军一时难御,边郡百城万野尽历兵燹之祸。次年,沂王秦肃率军攻下秦都,慧帝秦琰被刺身亡,秦显率兵鏖战,力竭被俘。
又一年,吴郑败退,沂王被削首于乱战。天下初定,秦显登位大统,销匿四载的连苍方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