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凯尔想说:徒手吗?然后他想起了魔枪的一些可以用来做工具的部件,就拆开了包装,把自动跳出的两把小刀中的一把扔给了拉赫特。拉赫特已经蹲在地上开始挖土了,修凯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也相信,或早或迟,拉赫特一定会对自己说出原因的。
“在你被大魔王囚禁的时候,我被光柱弹到了这里。”拉赫特一边挖着,一边低声地说,“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也是因为你,我才知道,这是我必须做到的事情。”
“这是……”
拉赫特点了点头:“这是我母亲的坟墓,我不会再让她孤独地睡在这里,被所有的人类,包括她的亲人诅咒。那块墓碑说她犯了罪,修凯尔,她不管做了什么,都不会比我们更罪孽深重了,我们都不至于得到那样的墓碑,人类凭什么那样对她。”
修凯尔在一旁帮忙挖着,虽然他并不觉得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那块墓碑激怒了拉赫特,他们可以换一块新的。这里远离人烟,甚至连魔王军也不会踏足这里。死者不会被玷污,坟墓不会遭到破坏,这是个连侵略的价值都没有的地方,然而拉赫特说要带她离开,那么要去哪里呢?
他手中的小刀似乎磕到了比土壤坚硬的东西。拉赫特朝他看了一眼,随即抓起长枪,示意他离开。修凯尔往后退了一步,一道狂风已经刮去了他面前的泥土和荒草,地上留下的大坑里,露出了一副棺材。
修凯尔看见拉赫特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手指在颤抖。
“我们就这样带她走吧。”他忍不住开口,对拉赫特说,“不要看了。”
“事已至此……”拉赫特用低微的声音咕噜了一声,蹲下身去,用手里的小刀撬开了钉住棺材的长钉。他颤抖的手在扶住棺盖的时候变得稳定,像是终于下定了义无反顾的决心。
他揭开了棺盖,棺材里躺着一具骷髅。骷髅枕在自己的金发上,依旧裹在她生前破旧的衣服之中,她的手合在胸前,摆出一个祈祷的姿势,然而她的眼睛已经无法闭起,凹陷的眼窝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个迷失的孩子。
“妈妈,我回来了。”拉赫特轻声地说,“我来带你回家。”
他从背包里找出了一件干净的大氅。将它铺在草地上,亲手从棺材中捧出了自己母亲的尸骨,小心地摆放在大氅上。直到他捧起自己的母亲,他才回过头来看着修凯尔。修凯尔的眼泪已经在他的脸上淌成两道小河了。
“喂。”拉赫特说。
“因为你总爱自己忍着,我就替你哭一下。”修凯尔哽咽着说。
“为什么要哭,这是高兴的事情。”和修凯尔想的相反,拉赫特露出了笑容,“人类为什么要为了高兴的事情哭泣呢?”
是这样的吗?修凯尔看见拉赫特的手似乎正在不自觉地隔着大氅抚摸他母亲的遗骨。而随着拉赫特露出笑容,一滴巨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掉到了他的怀里。
“我讨厌你。”拉赫特说,“光在这样的时候胡乱带动别人的情绪。”
“那是因为你和我的师弟还不太熟。”修凯尔悄悄地说,“他哭起来的时候可是惊天动地的。如果让他看到现在的场面……”
“……”拉赫特似乎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连要掉出来的第二滴眼泪都被吓回去了。
“我不想和他熟。”他喃喃道,打了个哆嗦,似乎有一股恶寒从他的尾椎骨窜上了头顶。
“他可是达伊最好的朋友,你就算不想和他打交道,以后也得和他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修凯尔说,在他的眼里,金发的魔族青年露出了模模糊糊,很难定义是什么心情的表情,他似乎想要对自己怀抱的尸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修凯尔陪着拉赫特用普通人类的速度走下了小山。他们顺着一条被踩出来没有多久的小路缓缓前行,那条看起来像是用屁股开出来的小路,不会是你一脚踩空了,一路连滚带爬地滑下了山吧。修凯尔虽然很想问,但是在对方母亲的面前,还是忍住了。
山脚下被人类废弃的村庄边上,小河里重新有了河水,像是一度改道的水源回到了这里,也像是它根本没有离开过。然而村庄里还是没有人,修凯尔和拉赫特静静地并肩走过这座已经被居民抛弃的村庄,在村外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小树林里的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拉赫特说:“我们到了。”
修凯尔想问:这就是你的家吗?但是修凯尔也记起拉赫特说过的话:在他终于逃回故乡的时候,他的家已经被人类烧毁了。这里是他曾经的家,是他终究无法保护和被保护的童年。
他也许,只是为了把他爱的一切都埋藏在相同的地方,才叫上修凯尔掘开那座坟墓的吧。
在修凯尔沉默不语的时候,拉赫特用脚在地上指了指一个地方:“帮我挖开那里,有块木板,掀起来,要小心一点。”他说,“如果你把这里弄塌了,我就真的要生气了。”
如果可以的话,拉赫特明显是想要自己来完成这一切事情的,但是他无法放下他的母亲,就只能把这件也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笨拙的恋人来完成。修凯尔小心地在地上拍拍打打,摸到了拉赫特说的木板,然后挖开了周围的泥土,掀起了这块木板,露出一条黑暗的通道。怀中抱着尸骨的拉赫特在他之前走了进去,而修凯尔,一手握住了怀里的阿邦之证,开始试图想一些让他斗志昂扬的东西来照亮周围。
很遗憾的是,这里既没有敌人,也没有任何能让斗志昂扬的东西。在他试图使用斗气来照明的时候,拉赫特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修凯尔只好和拉赫特一起顺着石阶走进了黑暗的地窖里。这个地窖比他想象的要深和大得多,像是一处避难所。在他们的眼睛借着出口的微光渐渐能适应这片黑暗之后,修凯尔看到了一张破旧的小桌子和上面的烛台。拉赫特对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背包:“右边第三个口袋里,有蜡烛和燧石。”他静悄悄地说,“把火点上,我们的团长大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吧?”
虽然旅途中一直都是由会火系魔法或者燧石敲得很好的人生火的,但是修凯尔确实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点亮了那支蜡烛,这才看见了这个地下室的全貌。他放下蜡烛的烛台边上散放着一叠羊皮纸,纸上用魔族的文字写着字句。拉赫特又看了他一眼,低声地说:“你可以看。在我忙的时候,你看吧。”
他要忙的事情肯定不是修凯尔能够插手的。修凯尔站在桌边,拿起了羊皮纸,那叠羊皮纸上并没有落上太多灰尘,拉赫特一个人来过这里,看过这些,所以他带了修凯尔回来。
修凯尔刻意让自己忽略拉赫特在做什么,只依稀感觉到魔族青年在这个避难所深处的一张床上重新摆放了他的母亲的遗骨。修凯尔这么想:在自己刻意不去注意的时候,如果拉赫特能够正常地哭出来就再好不过了。能够看懂魔族文字的人类努力地去试图解读羊皮纸上的文字,才看了三两行,就突然怔住了。
这不是他应该看到的东西。
“拉赫特,这……”修凯尔终于还是说话了。
“你可以看。”拉赫特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非常冷静,完全没有哭过的样子。
修凯尔再次注视了那一叠羊皮纸。那是一叠情诗,一个魔族写给他的人类妻子,一段潜藏在地底,本应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与祝福的爱情。
我原以为唯一会停下脚步听我歌唱的女子,是我漫长生命中的短暂插曲,可如今时日无多的我,能否奢望与你躺在同一个墓穴里?
修凯尔转过头去看着拉赫特,魔族青年已经小心地拼上了最后一块骨头。他走到了桌前,拿起了桌上放着的一支长笛,“来吧。”他小声地对修凯尔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情。”
在修凯尔抱着那叠羊皮纸,和拉赫特一起走到那张床边的时候,他才发现,床上还有另外一具骸骨。拉赫特将手中的长笛,轻轻地放在了两具骸骨交握的手里。他们的眼窝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孩子,修凯尔看了拉赫特一眼,终于看见魔族青年的眼中含着眼泪。
“爸爸,妈妈,”他似乎试图用愉快的声音开口,声音里却含着哽咽,“我回来了,带着我喜欢的人类。我觉得你们会想看到这一刻的,所以我把他带到了这里,”他突然转向了修凯尔,“人类,你愿意成为我的配偶吗?”
修凯尔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就像一切虽然知道总有一天恋人会说出类似的话语,却在一个完全没想到的场景突然遭到求婚的人类一样。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人类还是魔族,都不会有在自己父母的尸骨边上求婚的可怕习俗,但是毫无顾忌的拉赫特只是自顾自地从自己的小指上摘下了那枚银色的戒指,非常郑重地捧到了修凯尔的面前,单膝跪地,他金色的眼睛盯着修凯尔,在任何可能下都容不得修凯尔有半分拒绝的心思。
“我愿意。”修凯尔说,伸出手来,接受了那枚戒指,让带着对方体温的戒指静静地咬住了自己的无名指。这枚魔法戒指似乎可以自如地适应所有试图佩戴它的生物的手指,但是修凯尔还有一个问题:“可是这不是阿邦老师的变身戒指吗?”
“他放逐我们的时候这枚戒指就完全归我了。我想,我不会嫉妒你随身佩戴你老师为了救你而送给我的礼物的。”拉赫特轻声地笑了笑,他温热的嘴唇在修凯尔的手背上烙下一个微湿的吻,而他的眼泪也掉到了修凯尔的手背上,“从此,我们不但可以共享一位很过分的老师,也可以共享一些很过分的父母了。”
在修凯尔的眼睛里,拉赫特已经开始变得模模糊糊了。他忍不住把拉赫特一把拽了起来,和魔族青年抱在了一起。如果不是看在这个避难所相当狭窄的份上,他们可能已经开始转圈了。拉赫特捧住了他的脸,在他们开始接吻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点噼里啪啦的响声。
一只带着酷酷的黑框眼镜的贝霍伊米史莱姆正在避难所的入口朝他们远程投掷花瓣。在她的身边,流浪金属史莱姆变成了爱心的形状,在蜡烛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从诅咒消失的那天开始,我们就一边旅行一边用这副眼镜在找你们。”史莱姆说,“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冒出来的粉红色的爱情光线都快把我的眼睛闪瞎了。”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在拉赫特被修凯尔松开的时候,他叹着气说,“真诚对待任何生物都绝对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