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自明的默契驱使几人先后回到客栈。
倒是出乎意料的是韶华跟着穆宋二人出来了。
将半梦半醒的蔺昕带出来的路上,蔺昕已经全然大醒,但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便一直安分没有出声。
主要是余瑾似乎受了伤,一直在打坐调息,身上凡是看得见的地方都遍布零碎伤口,还在隐隐渗血,没有愈合。
直到穆宋二人和韶华抵达,等待余瑾疗伤的过程中粗略说了一下殿内发生的情况,蔺昕这才惊觉自己都错过了什么。
余瑾在调息中慢慢恢复,她到底没有把全部反噬引到自己身上,这满身的伤都是中途强制断开才导致的。
敛息后,她缓缓抬眼,最先看向的自然是于此间格格不入的一身华服的韶华。
珠钗在逃出宫的路上悉数掉落,华丽的外袍也被她脱去,即便身上剩下的衣服依旧华美非常,也显得干练了不少,她抬手将样式繁琐却凌乱的头发重新梳理好,期间余瑾一直在看着她。
不等余瑾开口,收拾好的韶华便先出声道:“方才是你让我去破开其中一处阵脚的吧,在场这么多修士,为什么选我?”
“殿下的第一个问题竟如此无趣吗?”余瑾一边擦拭身上脸上的血渍,一边盯着韶华。
韶华只觉被毒蛇爬过,浑身不适。
“罢了,原因很简单,你不在皇帝的替劫名单里。”余瑾也不做什么谜语人,在韶华不解的神情中继续坦言道:“其他人都是必死之人了,没什么救的必要,你尚有一线生机,赌赌也不亏。”
“那九十八人中一半成了皇帝的灵丹,一半成了皇帝的命桩,那皇帝顶多会被正儿八经的劈两三下,都不用他自己琢磨出道,不把你捞出来,你也会成为那雷劫下的灰烬。”
韶华沉默片刻,肃然以对:“我还能回去救我的家人吗?”
余瑾难得愣了一愣。
她救韶华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那时候的局面,韶华对她们而言最有用,所以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于是便救了。
余瑾口中心里时时惦念着这普罗大众,没想到到了眼下这种局面,她最先考虑到的还是最有利的。
这并没有错,这只是人求生的本能,但她还是沉默了。
她的沉默如同笃定的讯息,韶华神情黯然,高空长啸,劈下她们这段对话以来的第九道天雷。
殿上的寻常凡人恐怕早就被这天雷劈死了。
那天雷还在轰鸣落下,如同敲砸在人心头的死亡哀钟。
“你不走吗?”余瑾抬头看向在对面失魂落座的韶华:“灵界入口如今看管不严,辞玥也已经回去了,如果你愿意去的话,我可以叫她接你,随便也送蔺昕过去。”
蔺昕是有修习的天赋,余瑾不希望她埋没在这如此浑沌的凡间,即便灵界也好不到哪儿去,但至少有能支撑修士修行的环境和资源。
但她觉得韶华不会走,即便对方没有当即矢口拒绝,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了。
果然,韶华没有立刻回答,对于余瑾提及任辞玥的事也不感到惊讶,而是先反问道:“你们呢?为什么还留在这?”
“我在等一位故人。”余瑾扭头看向一旁没有窗的墙,似乎能透过那堵墙看见外头的一切景象。
韶华颔首,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却是:“我不能走。”
“为何?”不解发出疑问的是一直没有插话的蔺昕。
“因为我是公主。”没有片刻犹豫,韶华给出了最明确的答案。
蔺昕蹙着眉还是面露不解,是不是公主和去灵界有什么直接联系吗?
似乎是看出她的困惑,韶华本想解释一番,却被余瑾直接点出关键:
“若想入道,必得舍弃俗世,可你舍不掉。”
她所陈述的事实如此精准明确,丝毫不带任何主观臆断,韶华为之一怔,继而露出今夜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只是稍微的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小的弧度,牵动着脸部肌肉,却似笑非笑,显得如此苦涩,却也坚定无比。
她点着头,神情不再苦涩,而是决绝般凛然。“是啊,我没法放下这黎民百姓,受苦的人还这么多,我纵使学了本事,也是半百过后了,届时我再回来,他们早已……我身为一国公主,无法劝诫陛下,已然有罪,若是再不能力所能及地庇佑百姓,那真是上愧先祖,下愧百姓了。”
公主一词在她的陈述中不是权利和地位的象征,她并没有将这个头衔片面且笼统的归结为皇帝的女儿,天下的君权,而是一种很难在她所处环境与被授观念中滋生出来的一种责任。
她得这么做,她已经度过了那个困惑迷茫,甚至于天真烂漫的时候。
从她被证实有着双灵根的天赋那一刻起,从她开始接触修行,从她真正意义上的认识到力量起,她就已经完成了蜕变。
她被赋予了甚至高于她那些兄弟们的期望,韶华只是她公主的称号,她尚未成年就被赐予了亲王规格的实权,待她及笄,她将会被赐予亲王头衔,她的父亲会派她去领兵打仗,她所学所授成就了她如今的所思所想,她的眼界建立在过往一切学习与见识的基础上。
但现有的君臣思想仍旧根深蒂固的盘踞在她的观念中,即便思想层次得到了力量的推举,冲了出来,她依旧不会悖逆她的父亲,因为她的父亲是天下之主,这个天下是赵氏天下。她过往的经历和新的转变让她左右摇摆,在无数次自我撕裂与斗争中,她认定了一个理。
天生之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君主之责,在于为民。
民——她在踌躇不定中把心里最重的重量压在了民上,压在了大昭的基石上,但这并不违背她的父亲,这个国家的君主。
她找到了自己的基石,这基石压住了她,也压稳了她。因此她不会走,即便为此付出前程,乃至性命。
但在场的几人中,还有一个和她地位迥然不同的人,一个在她眼中实实在在的‘民’——蔺昕被这个答案打得措手不及,她当场愣住,原本还欣喜得遇贵人可以结伴进入灵界真正开始修仙的心情一扫而空。
她只觉茫然,韶华话中的道理她不是听不懂,可她还是觉得茫然,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道理,但这个道理和她过往的认知完全不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她有些慌。
于是她在慌乱中将目光投向余瑾。
她下意识认为余瑾能给她答案,不是因为余瑾年纪比她大,而是因为余瑾出身灵界。
余瑾读懂了她的慌乱,却只是看着韶华,看着这位大昭公主,似乎有什么在二人眼中交汇,她许久才再度开口道:“那你想怎么做?”
“外放的亲王又没被雷劫劈死总归还是有后援可寻的;殿上的官员虽然死了但百官还未绝;领兵打仗的将军还在军心便未散;天下的百姓虽然开始出现反叛但也是时势逼出来的。如今世道这么乱,自然是先集结可集结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可西契如今对昭虎视眈眈,那满殿的朱紫和皇亲一死,不知道又要牵连出多少祸乱,一个化神期的皇帝还在上面坐着,你如今虽是金丹,但也尚且金丹,手上的权柄又尽数被皇帝收回,手中依仗薄弱,如今局面艰难,你打算如何破?”余瑾话中犀利不减,直打得蔺昕一个在凡间苦苦挣扎无法突破的小小练气目瞪口呆。
可是目光转到韶华身上,对方依旧面色不改,没有被余瑾的话吓到,她轻笑摇头:“我担不起这个破局之人,你说的没错,我如今没有任何依仗,我身后虽空无一人,可大昭的背后还有千万百姓,我舍不掉的不是俗世,而是他们。”
“尽我所能吧,拼到最后也不过一死。”
“我宁与国亡,不愿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