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磊带着程笑希回到的小房子就是他们曾经的“家”。想当初他们两个在一起算得上是组织对两人的包办婚姻,这套房子就是被分配下来的,不过他们一直认为自己是自由恋爱。
在他们仍是学生的时候,二人都各自是当届哨兵与向导中的佼佼者。向导比哨兵更加稀有,所以像程笑希这样优秀的向导自然能吸引到许多哨兵,可惜他的眼神一直都粘在一个人身上,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其他人。
校园与小房子里都布满了属于二人温暖的回忆,现在却只有杨磊一个人记得。
失忆后的程笑希最喜欢蜷缩的窗台,以前是属于北极狼和垂耳兔的地盘。偶尔能见到阳光的日子,北极狼最喜欢趴在窗台上晒太阳,小垂耳兔则趴在北极狼的头顶,一大一小两只动物叠在一起,享受透过玻璃传进来的暖意。
杨磊经常会去一手捞走那只懒洋洋的兔子,然后抱在自己的怀里,另一手去摩挲垂耳兔的后颈。和精神体共感的程笑希立马就能知道肯定又是杨磊在对他的垂耳兔上下其手,接着就被杨磊搞得坐立难安,脸颊发烫的同时连带着耳朵一起红了。
可是在程笑希变成普通人后,那只垂耳兔就不见了。北极狼失去了自己最好的伙伴,它熟悉的程笑希好像也变得陌生了,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失忆的程笑希从和杨磊住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抵触他,他向来不吝啬对这个陌生男人说出刻薄的语句,每一次拒绝都干脆利落。
以前的程笑希肯定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这一面吧?他也能有把杨磊噎得说不出话的一天。
每次被程笑希不留情面的表达厌烦后,杨磊都会在原地愣上很久。当天的夜里他一定是无法安然入睡的,所以他最爱在晚上进到程笑希的卧室里去,单纯地坐在床边看着爱人的睡颜。
他知道,程笑希又去梦里找寻那个模糊的影子了。
可那个影子不就是他吗?程笑希爱的人不就是他吗?在程笑希认不出他、把他视为一个陌生人后,程笑希爱的到底是谁呢?
杨磊靠着椅背,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一般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明明他爱的人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就是他——可却好像不会再爱他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杨磊觉得自己和程笑希似乎生活在一面单向透视的玻璃两端,他看得见程笑希,程笑希却看不见他。无法言说的痛苦让杨磊的每分每秒都像在窒息,他只要看向那张自己最熟悉的脸,就能回忆起太多令人眷恋的往事。
他有时候希望程笑希赶紧忘掉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好好看看这个站在他面前的活人,又觉得如果程笑希放弃了心里的爱人,是不是就算放弃了他们的过去?
每个念头都是一颗重千钧的巨石,沉甸甸得压在他的心头上。他觉得自己一直在下沉,被空气压在了地面,重力会使他回归大地,他的□□将被碾作泥土,沾上雨水就会混成一团恶心的泥浆。
仅仅是在这种相处模式下一起生活了三个半月的时间,杨磊就觉得自己大概已经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了。他将这理解为一个失去向导的哨兵的宿命。
在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杨磊又如往常一样坐在了程笑希的床边。
他其实有过很多次忍不住伸出手去描摹对方的眉眼,看着受到惊动的程笑希眼睫跟着颤抖,让人联想到脆弱的蝴蝶。
顺着眼窝向下是鼻梁,再然后是微微张开的嘴唇。他的指腹在擦过时能感受到那份柔软,这让杨磊忍不住再次陷入了回忆。他很想再用些力气,让手指按压下去,却总是害怕程笑希会突然醒过来,用充满敌意的目光面对他,张开他曾吻过无数次的嘴唇说出利刃般的话语。
以往他总是能遏制住的,可今天他突然感觉自己做不到了。生活已经陷入了死循环,程笑希不会记起他,反而会一直因为他的存在感到痛苦。那他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呢?是要扮演苦情戏中的情圣吗?
这一次,杨磊真的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柔软的唇瓣立刻凹陷了下去,神经突触向他的大脑传回了愉悦的信号。
对啊……程笑希本来就是他的爱人,眼前的人就是属于他的,他凭什么畏首畏尾,凭什么谨小慎微?爱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那他为什么要无止境地去压制自己内心翻涌的欲望?
在杨磊欺身上床的时候程笑希就已经醒了,他早就知道杨磊就是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定时炸弹。可他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哨兵呢?只要杨磊想,单手就可以把他的胳膊从肩膀上卸下来。
接下来是侵吞,是占有,是烈焰的火舌舔舐过每一寸肌肤。独行于沙漠中的旅人终于见到一泓清泉,干燥的唇舌在被濡湿后重新体会到了生命。他贪婪而无节制地汲取着一切,在今夜抛弃了诸般苦痛,放纵得好似不会再见到明天。
可是夜终究会过去,太阳依旧会升起。杨磊醒来的时候程笑希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慌张,程笑希会去哪里?程笑希会不会在受到刺激后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
他翻身下床,匆匆出了卧室,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程笑希居然正站在厨房里摆弄着什么东西,北极狼在门外探头探脑,不敢进去却又表现出十足的担心。
还好……没出什么意外。在杨磊的料想中,程笑希不应该接受这件事,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一些更糟糕的预想。无论是哪一种假设里,程笑希都不应该如此冷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得可怕。
“你在做什么?”杨磊走到厨房外,北极狼立马凑到他旁边叫了起来。
程笑希回过头来看他,带着让人看不出任何内容的神色,“我想炒两个菜试试,但我……不会。”
为什么突然想做这些?杨磊想这样问,但他又觉得自己也许不该说出这样如同质问的话,他可以更温柔一些,虽然不知道程笑希突然产生了什么兴趣,但总比之前每天都窝在卧室里要好。
“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教你。”杨磊说。
程笑希开始有些反胃,他对杨磊的殷勤姿态感到恶心。
他其实刚睁开眼没多久,那时他真的很想动手去掐死旁边这个尚且在睡梦中的男人。可掐死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自己和哨兵之前的身体素质有多悬殊他已经进行了充分的了解,也许他刚一用力杨磊就会从梦中醒来。
于是程笑希拖着酸痛的身体去了厨房,他开始思考自己去提一把菜刀朝着睡梦中的人的脖颈砍下去有几成把握可以一击毙命。
他现在就是如此强烈的,想要那个和他同居三个半月的男人去死。
但握住刀柄的一刻,程笑希突然犹豫了起来。他杀了杨磊就能解脱吗?他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他的头一阵尖锐的疼痛,冷汗霎时浸透了后背。
没有用。他杀了杨磊也释放不了自己心中的痛苦,杀了杨磊生活也不会好起来。更何况他甚至没有一成把握成功杀掉一个哨兵。
在他刚把刀归还原位的时候,杨磊的脚步声就于身后响起。
男人没有再提之前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没有想要解释,没有考虑过他的意愿。不……那个人真的有客观地看待过他吗?程笑希一直觉得自己和杨磊不在对等的位置,即使他再不情愿也要一直和杨磊生活在一起。
他从来都是被杨磊拿捏的存在,杨磊想要做些什么只需要考虑自己的意愿。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程笑希觉得自己彻底想通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让杨磊消失,而是让自己消失。他也许早就该想到的,他早就可以去陪伴自己死去的爱人。
“不用了,我现在不想做了。”
程笑希冰冷地回答道,随即垂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不想和杨磊产生任何眼神接触。他想要锁上自己的房门,可杨磊早就把门锁拆了下来,门的存在形同虚设。
接下来的几天,杨磊都密切关注着程笑希的动向,几乎每隔半个小时都要进去看看程笑希在做些什么。他需要确定程笑希的平静是否真实,即使杨磊还是不理解程笑希的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他的担忧还是渐渐被程笑希打消了。
时隔一周,到了杨磊定期去医院寻求向导的精神梳理的日子。
这一天杨磊会早早出门,尽量在午饭之前赶回家里。他在出去后就会把家门反锁,以防程笑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实际上,程笑希真想做些什么远不是一扇反锁的门能阻挡的。
在重新打开家门之前,杨磊都错以为自己的生活要好起来了。程笑希也许会慢慢不再抗拒他的接触,只要他能跨过自己心里最别扭的那道坎,说不定他们还能有一个……
……新的未来?
先冲进去的是北极狼,敏锐的嗅觉让它在门外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其实杨磊也闻到了,他可是五感远超于常人的哨兵,一扇门怎么可能隔绝他的感官?
为什么会有血腥味……他突然不想去思考,即使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一下子没有了推开这扇门的力气。
杨磊早就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他和程笑希被隔绝在了两个世界,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无论他往里面填补多少东西甚至都得不到一声回响。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一厢情愿,或是说——一意孤行。
如果把他的爱情比作一场戏剧,那戏剧的另一位主角早就已经选择了罢演,只剩下一个人的爱情不过落下滑稽二字。他留在台上又为了些什么?为了把这个笑话进行下去吗,从爱情戏变为小丑戏?
动物天生都是知道趋利避害的,只有人才会在无数次反刍后仍然冥顽不灵。
当杨磊打开那扇门的一刻,另一个罢演的主角宣告了彻底的退场。从此以后,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一出戏剧了。无论是爱情戏还是小丑戏都该画上最后一个句点,迎接落幕。
戏剧的最后,杨磊坐在了程笑希先前很喜欢的窗台上,他长久地看向下方,直到自己坠入一个梦中。
那是他花了许多心血伪造的程笑希的精神图景的赝品。同样繁茂的森林里藏着一间小木屋,北极狼盯着正在打盹的垂耳兔,突然叼起它的后颈把熟睡中的小兔子拎到了院子里。现在是阳光最好的时候,它们该一起晒太阳了。
杨磊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少有的是由程笑希来叫醒他,“你今天怎么比我还能睡?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睡觉了?”程笑希看着他,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
“我做了个好梦,所以不想醒。”杨磊说。
“可是那只是梦,梦总是会醒的。”程笑希的声音低沉下去,杨磊转过头,发现上一秒还在他身侧的人开始融于风中。
顷刻间,海水席卷了森林,狂风摧残了一切,北极狼替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鸣。
相比起绝望,杨磊更多的是感到漫无边际的寂寞。
梦……结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