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比人类被天灾压迫至濒临灭亡更大的绝望侵袭了杨磊的身体。

先前他承受过的□□上的创伤早已不计其数，他能够忍受的疼痛阈值大概是普通人类的上百倍。如今他是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了无法承受的疼痛，那是来源于精神上的，来源于被人类自诩独有的情感。

如果不是那只傻狗和他用两根手指就能捏死的兔子，杨磊怕是早就选择与庇护所对立了。他最终舍不得这间花房，还舍不得这两只本不该存活于末世的小动物。

程笑希不在了，要是连他也离开这里，庇护所的科员肯定不会花费多余的心力来喂养没有任何价值的动物。

再后来，能源供给缺失，庇护所即将陷入无法运作的境地，杨磊在乎的小动物不在了，杨磊不在乎的人类们也不在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最后一个死去的科员是曾经指导过初生的杨磊和程笑希的老师，那个女人的面目算得上和蔼，如果让杨磊抛下芥蒂用客观的角度去评价的话，会称她为整个庇护所里最有人情味的人类。

哪怕他们这些异变战士睁开双眼的时候就是成年人的体态，女人也曾像引导刚刚来到世界的幼童一般引导他们。

但令杨磊没有办法忘却的是，女人在牺牲程笑希重构庇护所中枢的提案上投下了赞成票。从那一刻起，杨磊便抛弃了曾经对女人独一无二的尊称，不再称她为“老师”。

生命的最后一刻，女人对杨磊说了很多话，那时她的神态像极了杨磊最初认识她时那样，温柔而真挚，有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没有夹杂着目的的纯粹。

她说：“我知道你可能还在恨我、恨当初所有支持了那个决定的人……没有人天生就该是牺牲品，如果我有足够强大的力量的话，我肯定会自愿成为那个牺牲者。”

“现在说这些太虚伪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改变……我们的负隅顽抗最终还是失败了，但是、但是人类还没有完败。”

“还有你……你是最后的希望，庇护所里有着一个保存了独立能源的休眠舱，那是为这种万不得已的情况准备的底牌。我们这些普通人无法适应舱室内的特殊物质，只有你可以……只有你了。”

“你可以活下去，直到有人来唤醒你的那一天。毁灭之后，也许这片土地上还会有人类建立新的文明。而你，可以去见证那个未来……”

“不过我们已经失败得如此彻底了，我也没有资格去逼迫你做出选择。庇护所里留下的资源已经不多了，我也撑不了多久了……就不继续浪费资源了。”

“虽然我们这些搞科学的不该迷信，但我在这时候有些希望人真的会有来世，若有来世，我真的很想亲眼见证……属于人类的文明。”

女人的眼睛里有着杨磊看不懂的色彩，也许她在恍惚之间看到了梦想中的星空。药物抽走了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生气，女人闭上了双眼，面容安详到宛如陷入沉眠。

杨磊根本不想听她说了些什么，可饱含情感的文字强硬地进入了他的耳朵，他听到了使命，听到了未来，尽数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类向来都是这么不切实际的动物！哪怕他已经学会了情感，也并没有成为像死去的女人一样的人类。

他感到心烦意乱，他并不想去履行什么使命，延续人类的火种，但他又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杨磊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连接中枢的舱室旁，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存放程笑希的身体的舱室居然也有着独立的能源供应！这就说明——其实程笑希还活着，他的意识如果没有完全消亡的话，杨磊是还有机会见到他的。

只是杨磊不是精神系的战士，他的精神不够强大，可能无法突破中枢系统的屏障。但只要他注射能够短暂刺激神经活跃的药剂，他就可以提升自己的精神力量……也许，也许他还能见到程笑希。

以前他接触不到这种药剂，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因为精神融合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很可能导致其中一方甚至两人死亡，他没那么在乎自己的安危，却不想辜负程笑希付出的决心

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好顾及的了，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他想要和程笑希再见上一面，再说一句话。

这……也不算太贪心吧。

Record4

“……我来看看你。”

“你别骗我，你骗不了我！你最近来了多少次？七次还是八次？你是怎么把自己的精神连接到中枢的？”

程笑希的嘴唇颤抖着，连带着说出的每句话都是颤抖的，他能想象到杨磊作为非精神系的战士连接到中枢有多么的困难。在长时间连接的消耗下，程笑希的自我意识已经濒临消散，他之前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放任存余的意识陷入了自己构建的美梦当中。

可现在他已经全都想起来了，他知道杨磊不该出现在这里，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磊面对他一连串的质问，不发一言，也许他还想要继续沉浸在之前的幻梦中，并不想突然被叫醒，让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脆弱又易碎。

“杨磊，我在问你话呢！你快点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你再不告诉我我就、我就把你的精神从这里赶出去……！你知道我做得到！”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呢？杨磊很想开口发问，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再欺骗一下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推着他向前呢？

程笑希看到杨磊的双眼更加黯淡了，似在狂风中飘摇欲熄的火苗，又像是即将陨灭的星辰。

“人类……已经失败了，老师说我是最后的火种，她想让我一个人前往未来。”

杨磊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不自禁地又把老师那个称呼捡了回来。

“可是，程笑希，我不想去。”

Record-1

“杨磊……这回为什么、为什么伤得这么严重？”

那是他们诞生在世上的第四年，杨磊已经开始高频率出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了，这次他确实伤得很重，重到他直接把自己的左臂搞丢了。

异变战士过强的身体素质让他可以忽略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但身体的虚弱是不可避免的，杨磊没有力气说太多的话，他勉强开口说道：“没事的，我去修复仓睡一天就又长好了。”

可是程笑希同样知道这种修复是一种透支，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他看向杨磊的伤处，皮肉被撕裂开后、内里的骨头裸露在空气中，触目惊心。

程笑希想问痛不痛？又觉得这是废话，他还想问能不能不要再出去了？可是最后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被揉碎在他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中，他对着仿若无事发生的伤员哭到泣不成声。

他们才来到这个世界几年？四年而已，他们本该还是幼稚的孩童，为什么就要直接面临最苦难的现实呢？为什么就要被迫以生命为代价去战斗呢？

??程笑希从来都没有想明白过这些事，他看到身边的人类前赴后继去做无异于送死的行为，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在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看到杨磊面对数不清的牺牲却依然坚定。

他不明白。

他问杨磊，“我们为什么要做注定失败的、毫无意义的事？”

杨磊看向他，目光灼灼，“不做怎么知道有没有意义？”

直到程笑希选择自愿为庇护所构建新中枢的时候，他的脑海里都在回响着杨磊当初对他说的话。他觉得杨磊是对的，只有他们去做，才有可能拼搏到一个未知的未来。

他其实很胆小，又怕疼又不擅长做决定，可这一次他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因为如果他不去牺牲的话……杨磊就同其他所有人一样再也没有未来了。

也许他会停留在这里，那是因为他相信杨磊，相信杨磊在没有他以后也能够坚定的走下去，去看一看他幻想过的未来，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Record5

“以前我迷茫于我们为什么要做注定失败、毫无意义的事，你说不做怎么知道有没有未来。那现在呢？你现在不这样想了吗？”程笑希看向杨磊，提出的质问振聋发聩。

杨磊身上笼罩着的死气仍未散去，他觉得自己和尸体别无二致。

“那时候我去做，是因为我想要我们有未来。可是如今你已经注定没有未来了，那我为什么要去一个没有意义的未来？”

他以前可以不畏惧任何伤痛，不是因为他相信人类还有希望，是因为他想要找到属于他和程笑希的希望。

当希望的源头已死，火种便熄灭了。他找不到自己的火种了，那还有什么理由让他背负使命、去成为延续人类希望的火种？

这也许是程笑希第一次见到杨磊把自己的痛苦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他没有站在杨磊的位置上，便无法说出自己对杨磊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若要让他选择的话，他当然不会希望杨磊和他共同沉眠于此。

??

“杨磊，过去是你给了我对抗天灾的勇气……”

我怯懦、我质疑，我不觉得人类可以对抗天灾，但我相信你。

“你不能停留在这里，你要去未来，因为你是我最相信的人。”

不要再沉眠下去了，让这个虚假的美梦结束吧，如果是甜蜜的美梦牵绊住了你的脚步，那我就会替你碾碎它，哪怕需要以我的存在作为交换。

“为了我，继续走下去吧。”

程笑希的脸上出现了宁静的安详感，同时，杨磊感受到了空间对他发出了巨大的排斥。他大喊：“住手！停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声波被虚空吞噬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程笑希的身影淡去，变成模糊的色彩，最后消失不见。

杨磊被程笑希赶了出来，他第一时间就要去拿新的药剂，大不了他再进去一次就是了。可是……可是，他看向了程笑希所在的那个舱室。

灯，熄灭了。

这意味着什么？杨磊不想去思考，可他却只用一瞬间就得到了那个答案。程笑希不在了，程笑希彻底离开他了！

可是为什么？舱室明明还有能源的，为什么会这样？是程笑希为了让他走所以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吗？哪怕他本来还有残存的意识，他为什么要如此决绝？

程笑希怎么能做出比整个世界都要残忍的事？

什么未来啊……什么希望啊，他在乎吗？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蠢得令人发笑的东西，可是程笑希怎么就信了呢？还要说什么……什么让他继续走下去。

杨磊试图站起身来，却三番五次地跌坐回去，他的左手彻底使不上力了，最后勉强靠着熄灭的舱室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其余物体作为支撑，他可能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了老师口中的，最后的休眠舱。

相信……程笑希说他是自己最相信的人，程笑希因为相信他，两次选择了牺牲自己。在杨磊的记忆中，程笑希很少主动去选择什么，他难得做选择，居然都是这种能被人类称之为伟大的事。

程笑希好像和他们的老师有点像了，程笑希为什么也变成了那样的人类呢？在他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程笑希偷偷地迈向前方了。最后，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好像还没有告诉过程笑希，其实他也幻想过老师向他们描述的童话，可能即使他们不是真正的人类，也同样在诞生于世上后，拥有着与生俱来的对美好的向往。

人类……多么渺小的存在，却还要在绝望面前说着向往未来。

杨磊一步步地走到了舱室门边，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没有想过成为火种，也没有想过去背负延续人类文明的使命。他最终走到了这里，只是因为程笑希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为了我。”

狡猾又残忍，简直就是在绑架他做出选择。

可这招真的很有用，杨磊想，程笑希真是个聪明的人……要是他能在这时候没那么聪明就好了，那样他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欺骗自己，沉眠于美梦中，和程笑希一起在末日里悄无声息地逝去。

现在他好像没得选了，杨磊进入了舱室，亲手合上了那扇门。

他将要陷入另一场沉眠当中，这一次，他要做一个有关未来的美梦。直到遥远的某一天被新生的人类唤醒，新生的人类会告知他——

人类可以无数次于绝望中重生。

人类可以在废墟上重建文明。

他要做的，就是在下一个文明告诉程笑希，你的相信不是毫无意义。

我找到未来了。

Record？？？

一段保存于前文明庇护所中枢的加密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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