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酹从风惠然手中取回手帕,说:“夜深了,你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风惠然顿觉疲累不堪,不消片刻就已睡去。
次日清晨,风惠然睁开眼,愣了愣神,开口说道:“我还以为昨晚是场梦。”
荀酹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你又怎知如今不是梦?”
“那你告诉我,是梦吗?”
荀酹不置可否:“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风惠然轻笑一声,道:“你怎的这般爱掉书袋?你若真是仙,大概也是个书仙吧?”
“我不爱书。”荀酹道。
“那你平日里那些张口便来的典故诗词从哪得来?”
荀酹顿了顿,说:“我……听过看过的便都能记住,活得久了,知道的也就多了。”
“可你看书的样子,很好看。”话一出口,风惠然便觉失礼。如今他与荀酹只君子之交,此时这般言语,必定是唐突了。
荀酹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旋即就恢复如初,他站起身来,说:“你既已无碍,我便走了。”
“去哪?”
“蓬莱。”荀酹答。
风惠然问:“蓬莱……那里冷吗?”
“为什么有此一问?”
“你……身上总是冷的。”风惠然今日鬼使神差一般,竟将心思彻底摊开来,“人间有温度,为何不留下?”
“轰隆————”
风惠然登时警觉,立刻抄起床边的四棱铁锏:“抱歉,我要先去查看,你等我回来。”
风惠然推门便出,循着雷声而去,这一日,他走遍京城大小地方,又反复查看过昆仑鉴,均未发现异常,谢挚自地府回来,便笑他被天灾折磨成了“惊弓之鸟”,不过正常天象,竟也值得他这般警惕。风惠然无奈摇头:“昨夜我先行离开,倒还没问过你,那赤鬼如何了?”
谢挚面露茫然之色:“是你亲手将赤鬼斩杀,怎的刚过了一夜就忘了?”
风惠然眉头微蹙,道:“或是累了吧,我都不记得昨夜是怎么回的家。”
“我送你回去的。”谢挚颇为无奈,“我回地府将那赤鬼之事告知孟婆大人,再回来时,你就靠在椅子上睡了,叫你不醒,我便找人一起把你送回家了。”
“没遇到别人?”
“别人?”谢挚插着手看向风惠然,少顷,戏谑道,“风大人金屋藏娇了?”
风惠然从油纸包中拿出一个馒头塞进谢挚口中:“闭嘴!我回去了,有事去家里找我。”
“呜————”谢挚瞪着眼,目送风惠然离开。
风惠然策马扬鞭,飞快地回了家。在见到荀酹并未离开之后,才算是放了心。他关上房门,走到荀酹旁边坐下,道:“我以为你回了蓬莱。”
“你让我等你。”
“这般听话?”风惠然笑笑,接过荀酹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方才说道,“我刚才回了四方司,谢挚不记得昨晚的事,是你做了手脚?”
“一段记忆而已。”荀酹坦然道,“我本不该出现在凡间,昨日情急之下露了行迹,只好改了他们的记忆。”
风惠然将那“情急之下”四个字细细品味,竟生出了一丝暖意,他再次端起茶盏,状若无意地说:“不如继续晨起的话题,你可愿留在人间?”
“为何让我留下?”
“为我。”
荀酹的眼角轻轻颤抖,未过片刻便红了眼,他别过头去,低声道:“司首这般能力,该是不用我相助的。”
“你知道我并非需要你相助。”风惠然轻轻拉过荀酹的手,“我是想……想与你共度此生。”
长久的沉默之后,荀酹凑上前去,直接吻上了风惠然的唇。
那是一个带着些许普洱茶香的亲吻。
风惠然直接抱起荀酹,片刻,春色旖旎。直待鸡鸣,二人才草草入睡。
这一觉睡至日上三竿,风惠然轻抚荀酹那精致到恰到好处的侧脸,轻声笑了起来。
荀酹闭着眼,在风惠然肩头轻蹭,问道:“你笑什么?”
“你对外人那般冷淡,却原来身与心都是炙热的。”
“只想教你知道。”荀酹轻声说。
“我自是不舍得让旁人将你这般样貌看了去。”风惠然拢着荀酹,“如今我们已坦诚相见,我只有一点担心,仙人与凡人相交,会否对你有害?我看那些话本上总说人妖殊途,却未曾说过仙与人会怎样。”
荀酹:“你怎的就不想对你有害?那许仙不就是被白蛇吓得直接赴了黄泉?”
风惠然摇头:“我有法器,自是不怕的,只怕会有天谴加诸于你。”
荀酹答:“天谴不会伤我。”
“那便好。”
·
第二盏孟婆汤已然见底,风惠然看向孟婆,问:“孟婆大人,他与我在一起这些年,是否真的未被天谴伤到?”
孟婆道:“他没有骗你。”
“那便好。”风惠然说出了与当时相同的一句话,仰头将第二盏“茶”喝完。
孟婆轻抬手指,茶盏之中再次注满“茶”。
风惠然苦笑一声,端起茶盏。
第三盏茶,相守。
这一世,风惠然过得颇为惊险,几次三番遇险,又多次在荀酹的相助之下化险为夷。天劫之中,相扶相守,倒教二人之间情谊更笃。
难得清闲之时,风惠然便坐在书房品尝,而荀酹则安静看书。
这一日亦是如此。风惠然将茶盏放到荀酹面前,道:“你曾说过你不爱看书的,这些年却手不释卷,当初莫不是诓我?”
“我确实不爱看书。”荀酹放下书卷,抬眼看向风惠然,“但你曾说过,喜欢我看书时的模样。”
“你这些年倒是越发会说话了。”风惠然长叹一声,“只可惜,我如今体力不比从前,倒是委屈你了。”
荀酹摇头:“我同你在一起,又不只是为了床帏之事。我更喜欢这般平淡日子,没有打打闹闹,品茗读书,与你了此残生。”
“可你不会老。如今我已知天命,你却还是如当年那般模样。”
荀酹起身,在风惠然的鬓侧落下一个吻,低喃道:“你去告老吧,趁着你还能动,我们去游山玩水。”
“我……我拿着这昆仑鉴,又怎能告老?”
“我说可以,便可以。”
风惠然环过荀酹的腰,低声道:“你究竟是何人物?”
“我是荀酹,是你的荀酹。”
那之后不久,孟婆亲至四方司,收回了风惠然的昆仑鉴和灵晷,暂时交予谢挚保管。四方司众人依依不舍,却不得不与共事三十余年的风惠然道别。
年轻时为了那天灾耗损过大,风惠然的身体早已内里空虚,不过是靠着傍身法宝强撑精力。如今交回灵晷和昆仑鉴,风惠然自觉瞬间衰老。
他的精力早已不复当年,已许久未与荀酹行床上之事,荀酹却也并不索求,只细心照料风惠然的饮食起居。
那一日,风惠然午休醒来,方觉已至傍晚,荀酹就坐在床边读书,一如当年。风惠然渐渐湿了眼眶,道:“是我误了你。”
荀酹抬手拭去风惠然眼角的泪:“这一世,足够我度过以后漫长岁月。”
“可我想长久。”
荀酹道:“这世间本没有长久,我也会死,只是比你慢些。”
“你既然能让孟婆大人放我离开,应该与地府有些交情的,你……可曾看过我的命簿?我还有多久?”
荀酹沉默片刻,答:“一年。”
风惠然倏然笑道:“竟还有一年吗?我还当这便是最后的时日了。莫不是你教那崔判改了命簿?”
荀酹摇头:“若我可以修改,便一早将你从命簿上勾去,长长久久地与你在一起才好。”
“还有一年……”风惠然坐起,吻掉荀酹脸侧的泪,轻声道,“我们去茶山吧。”
“云南路远,你……”
“你直接带我去。”
“好。”
一年转瞬即逝,风惠然已渐渐不能下床,每日里只能醒上一二时辰,但只要他睁眼,定然能见到荀酹。
“阿荀,下辈子我还会遇到你吗?”风惠然问。
荀酹轻轻摇头:“我也不知,你有你的命,我不能干涉。”
“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风惠然轻声道,“你在人间开家书铺,我想……我既爱惨了你读书的样子,或许下一世再见时还能记起。”
“好。”
“之前我问过孟婆大人,孟婆汤很苦的。”
“我去同孟婆说,将你的汤换成茶。你总说茶不过三盏,那便将孟婆汤分为三盏,如此可好?”
“阿荀,你究竟是谁啊?”
“我是荀酹,是你的荀酹。”
“答应我一件事,若到了那一天,不要哭。”风惠然握住荀酹的手,“我知人死之后的一切,若你落泪,我定然不舍。我与黑白无常略有些交情,我若不舍离开,他们总会给我些面子,可那样便破了地府的规矩。既然我注定一死,便不要连累他们受罚。”
荀酹颔首:“我会到地府等你。”
“或许那时我已浑浑噩噩。”
“无妨。”
“答应我,不要看着我喝下孟婆汤,我不要你受那锥心之痛。”
荀酹玩笑道:“那时你已是命魂,又能奈我何?”
风惠然愣了愣,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了,随便吧。”
未过多久,风惠然便昏睡过去,只偶尔能听到荀酹在耳畔的轻唤,他拼尽全力,却也无力睁眼,更是动弹不得。
三日后,他才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荀酹那一如往昔的绝世容颜。
“我以为你吝啬至此,竟不肯同我好好道别。”荀酹说着,眼前已被泪水挡住。
“不哭……”风惠然已难以发出声音。
荀酹抹去眼泪,又抽泣几回,方才止住,扯了个笑,说道:“既答应了你,就不哭。”
“此生有你,足矣。”风惠然喘了两口气,“阿荀,我想喝茶。”
荀酹端起茶盏,含住一口茶水,俯身到风惠然唇边。
带着普洱茶香的吻,正如他们的初吻那般香甜。
风惠然含笑闭眼,流下最后一滴泪。
·
第三盏“茶”亦只剩最后一滴,风惠然长吁一口气,扬声道:“阿荀!莫要看了!”
而后仰头饮尽。
“阿荀,我很爱你。”
记忆消散,风惠然失去意识。他未曾看见,在他饮下最后一滴孟婆汤时,坐在对面的孟婆闭上了眼。
他很听话,确实没有看。
石珊珊打破幻境,接过已然失去记忆的风惠然的命魂,送入轮回。
孟婆呆坐桌前,垂首落泪,片刻便盈满了琉璃盏。再次起身时,竟是体力不支,呕出一口鲜血来,被黑白无常接住,送去了正南宫。
华卌壬愣在桥头,不知所措。
石珊珊转身,缓步走到华卌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地仙,吓到了?”
“孟婆大人……这是何苦?”
石珊珊道:“为凡人续命一年,便要受百年折磨。”
“多这一年,又有何意义?风大人总是要死的。”
“这一年,是真正属于他们二人的。风惠然这一世都在为天下而活,孟婆之前和之后的岁月,亦会为天下而活。唯有这一年,他们,只是他们。是风惠然和荀酹,是两个相爱的普通人而已。”
华卌壬问:“风大人三魂仍在,他这般转世,还会是他吧?”
石珊珊点头,旋即又摇头,道:“但是孟婆不会再去招惹他,这天地经不起再一次的双重天谴。孟婆,是撑着这天下的孟婆,他已任性一次,便不能再任性第二次。”
“何其残忍……”华卌壬道。
“这便是天道。”石珊珊长叹一声,“或许未来天道会有变数吧。但在那之前,孟婆便只能是孟婆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