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下去,要底下那些人都警醒着点,最近坊洲不太平。其他商货倒还罢了,‘那艘船’倘若出了丁点差池,莫说你们,只怕连我都要在家主面前吃个挂落!”
无庸管事撩起衣摆迈步入了舱房,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下属很识趣地驻足在舱门三步开外,恭敬应道,“是。”
她衣袖一摆,吐出的话如一把阴冷的利刃,透着森森寒意,“这趟船上有不少海兴帮的杂工,你让咱们的人盯紧些,若是情况不对,就地斩杀一个活口不留!”
下属有一瞬间的迟疑,“......是。”
无庸管事回过身来,冷眼睨视,周身气势突兀节节攀升,一股无形的威压之感落在下属身上却如有实质,压得她脊背再弯下几分,顿时冷汗涔涔,后背濡湿一片。
下属立时跪地,止不住叩首,急急向她求饶,“是、是!是属下的不是!属下唯管事马首是瞻!属下现在就下去,召集底下的人去查那帮劳工!保管将这趟航行布置的密不透风,连半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管事饶命!管事饶命!”
无庸管事本无心朝她下手,不过小惩罢了。瞧属下额头磕红一片,恐慌的语气里带着讨好的谄媚,再三向她保证。这才施施然收回加诸在她身上的威压,冷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若有急事,及时向我通报。下去罢。”
下属哆嗦着从地上爬起,颤巍巍朝她躬身叉手一礼,小心翼翼挪步退下。
临走之际,还不忘为她轻轻带上舱门。
待听得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静谧无声,无庸管事这才发出无声冷嗤,视线从舱壁上狭小的弦窗探出,落在晴朗无云的天际,目光幽深而忌惮。
她所看向的那个方位,是海兴帮所在之方向。
沙盼帆此人狡诈多端,吴宅事发后,对待她之态度却没了前些时日的明嘲暗讽,如此前据而后恭的态度,轻易不是易于之辈。
‘那艘船’便是向她们鲲鹏山庄求和之敬献,诚意虽大,想来她所图之事定也不小。
家主专心于族中大事,已经与海兴帮往来连带着俗物一并交由少主打理,权作练手。却在她临行之际特意将她叫了去,半日不过不咸不淡叮嘱一句,“如非必要,莫撕破脸。”
而少主年幼,少经世事又多遭族中质疑,接手这些年头以来,办事雷厉严苛却激进,急于求成。
她只怕少主年少执拗,意气用事,会被‘那艘诚意’给迷了眼,中了沙盼帆的奸计。
且......此前族中来信,称颍州有贵客来访,已在庄内暂住半月有余。
如何将这几船“货物”在不暴露于人前,且不会引起旁人怀疑的方式运回庄内,又是一件麻烦事。
再来,吴宅那位自称林家后人的小丫头实力不俗,虽还稍显稚嫩,但若放任她成长起来,五年、十年,绝对会成为鲲鹏山庄的一大劲敌。
她能想到的,沙盼帆绝对比她更能提前预想得知。
她其实心如明镜一般,泗郡世家式弱,其余散修平庸至极,若无人横加干预,泗郡早晚是海兴帮之天下。
若抛去沙盼帆之品行,单论她之才智能力,放眼坊洲三郡之内,眼下绝无第二人能与她旗鼓相当。
恐怕吴宅事变,在家主眼中,反而可以利用此事将鲲鹏山庄和海兴帮彻底绑到一条船上。
可若沙盼帆真如绳上任人宰割的蚂蚱也就罢了,偏偏她却是条滑不溜丢的食人鱼。
食人鱼一旦尝过肉的美味,那么余生,它都将在寻找肉食、吞噬肉食的道路上不断游走。
直至死亡。
泗郡那些废物世家,于食人鱼而言仅仅只是一道开胃菜,在鄣郡独霸一方的鲲鹏山庄,才是那块令它垂涎的美味。
无庸管事不信家主会如此无智。
可要她看着鲲鹏山庄为沙盼帆插手介入泗郡纷争,她又做不到。
她眉头紧拧,一撩衣摆跪坐于案前,从袖中掏出一枚传音玉简。斟酌着,还是将想说之话尽数传讯予玉简对面之人手中。
声声船笛门声鸣响,幽然传出数里开外。几艘前往鄣郡的商船栽着满仓价值不菲的货物,带着无庸管事心底的纠结百转,迅若疾矢,破浪而发,瞬息间便已驶出十里开外。
船身两侧翼桨在江中浮浮沉沉,全无动静。一壁之隔内仓踏轮之处,正中却镌刻一道法阵,内中安置两颗灵石,随着江水起伏,漾漾出浅淡的青绿色波动。
*
此时船舱之内。
姬平江受制于人,没了先前那般潇洒自若,干脆不甚文雅地曲腿踞萁而坐,下颌朝墨隐之方向微微一扬,十足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
“喂,反正我已经误上贼船,在你眼皮子底下也逃不掉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同我讲讲你和你身后之人筹谋已久的计策,也好给我解个闷,如何?”
舱内光线昏暗,于她们修行人眼中却炳如观火。
墨隐与她对坐,瞧她这副作态,颇为嫌弃地偏过头去,“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模样......”
“你现在也不必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来。凭你的实力,若当真不肯留下,我如何能轻松将你制住?”
她倏然冷笑数声,竟是懒得再配合姬平江演戏,一开口直截了当。
“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和我打马虎眼。你是个聪明人,旁敲侧击百般试探我等与主公的身份目的,未必心里没有半点思量?”
此言一出,室内登时默了几息。只闻江浪滔滔,头顶甲板间或传来船工呼喝交谈之声。
脑海中系统疯狂重复维持人设的警报吵得姬平江头疼不已。
她颇为烦躁的“啧”了声,将一头碎发胡乱捋到脑后,换了个稍稍斯文些的坐姿,声音透着十足的烦闷。
“人艰不拆呐。我把自己瞒得好好的,你又何必突然出言戳穿呢?”
都糊涂点,不好么?
墨隐嗤笑,“你这人行事太过活泛跳脱,我要再不说个清楚明白,只怕你来日自作聪明搅了局,主公与我等十几年筹谋岂不是付之东流?”
姬平江沉默片刻,“对这幕后之人,我原本只有三分猜测。可你这番话,却不由让我把这猜测加深到十分。”
“不过,你敢肯定,仅凭一句话就能使我投鼠忌器?”
就凭上述之言,她心里疑惑更重:
虽说筹谋越大,牵连甚广,左右成败的因素也便越发不可控。
可......颠覆坊洲一事干系甚大,目前台面之上,墨隐行事有些......机警有余,聪慧不足,但她这个仅打过几次照面之人都能看出,难道幕后之人未曾留下后手?
“此等大事,我当然不敢也不能擅自做主。”
墨隐不舒适般扯了扯罩在喉间得粗布,将它拉得稍稍松些,“是以,和你林中交谈过后,我便设法将你与那位高僧,两名意料之外的搅局者,通传主公知晓。”
她嘴角咧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顺手从怀中掏出一样巴掌半大的物什,翻掌朝姬平江猛掷而去。
“如我所料,主公果然对此事格外上心,说是另邀高手前来坊洲,为我等掠阵。算算时日,不久便到罢。”
“恐你不肯配合,这件东西,是一并捎来的。”
姬平江耳听风声短唳,微侧首反手拦下。手心触感冰凉坚硬,两指捻过,她眉心倏然一跳,腾地坐直了身子。
“......果然是她,来的那名高手又是谁?”
墨隐拿眼瞧她如临大敌之姿态,却慢悠悠卖起了关子,“你日后便知。”
姬平江眼眸倏敛,再度陷入沉默。
她摊开手来,一块熟悉的残骨碎片正静静躺在掌心之中。
其上还附有淡淡的、却让她格外熟悉的妖气。
是数日前她那小师妹切切托她下山寻探的残骨一块无疑。
残骨应被小师妹妖元温养多时,摸起来竟泛着几分如玉般的温润。
墨隐口中的主公,果如她内心所想的那个人——
难为她还能吩咐小师妹代为寄出,唯恐自己身处异地,不肯轻信于人,又巴巴地随信寄出。
玩先礼后兵这套么?
为防中途搅局,她又能找谁,处理自己与荼毗这两名不可控之变数呢?
姬平江更加不敢细思。
自己在坊洲的两层马甲都套得十分敷衍马虎,不过是勉强糊弄外人罢了。也不知这位主公,有无给下属们通个气儿了。
再结合墨隐言谈中透露出的信息来看,她的任务与那人最终之目的,结果只能是背道而驰。
她不断调整的计划里,推波助澜徐徐图之、紧要关头或可临阵反水以期完成任务之构想,看来,注定只能沦为一场空谈了。
一想到此,方才还沉湎于主线任务进度条一跃跨近40%大关的暗自窃喜,迅速被当头一盆冷水给扑灭了个彻彻底底。
下山之前她还曾天真的以为这位幕后之人暴露人前的风险系数并不大,结果、结果!
结果却是一声不响给她整了个大惊喜!
“罢了,现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我也只能乖乖听你们摆布了......”
姬平江反手把残骨收于袖中,声调忽扬。
“喂,你既挟持我上你贼船,拉我一起作同谋,总归要将前因后果阐述分明不是?我初来坊洲,诸事不熟。个中传闻变故,你总能讲给我听听吧?”
她对坊洲现状知之甚少,不论真假,能从中套些消息出来总不算亏。
墨隐睨她一眼,似在盘算她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
斟酌片刻,还是勉强颔首同意,“主公吩咐过,对你倒不必隐瞒。也罢,你想知道什么?”
姬平江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随口开了话题,“林家之事,估摸着我猜的应是八九不离十了。我听你那徒儿说,海兴帮私藏林家女十四年,果真?”
“不知。”
见她提及此事,墨隐面色隐隐沉下三分,“海兴帮那对母女行事狠辣,套得真正林家秘传后,难说不会痛下杀手。林家那位,如今到底是生是死,谁也说不准......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