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苏太后早先入宫时不过一介卑贱的奚官女奴,若非保太后一力推举,绝不可能坐上皇后之位。正由于这层关系,即使在朝廷中,苏家和常家的关系也始终密不可分。
寺院既然是由她们这一系建立,又多年来接受香火供奉,说到底,就不可能真正地超脱世俗,不受到太后势力的任何影响。
想到这里,咸阳王拧紧了眉头,心中顿生愠怒。
他早早派出过探子查探寺庙的内部情况,甚至还安插了两个得力的手下扮作信徒,借着供奉的名义常来往寺中,暗地里收集了不少信息。
但在中秋太后寿宴之前的某天,手下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并且连同搜集到的情报,以及在寺中留下的全部痕迹,一起人间蒸发了。
原本他以为是有人发现了他手下的意图,将之灭口,但事后咸阳王再派人去调查时,相关者却都表示当日绝无异动,寺里也没有出现过任何痕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人与尸都不见,简直是离奇至极。
清退了闲杂人等,寺中近日相关的人都已经聚集在这里。咸阳王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新任住持身上:“我已查证,昨夜火灾之后,有永宁寺附近之人称夜里见到有黑影潜入寺中,你们对此可有说法?”
“阿弥陀佛。”年迈的住持合掌叹息,目光却淡如古井无波,“本寺规戒肃严,为根除俗心,一向对寺中修行众人加以约束,夜夜均点检归宿人数。然昨夜名册中确未见不归宿者,若是咸阳王殿下有所疑虑,我寺戒律僧可随殿下一同查册验证。”
咸阳王冷笑道:“廷尉的人在这,还要你什么戒律僧?是否包藏罪犯,我入寺后一观便知!”
他地位最高,说一不二,廷尉的人自然也不会提出异议。
然而这时候,后面却传来少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王叔若是准备领着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恐怕会惊扰了寺中的清净。”
咸阳王凝眉望去,见到晏绝倚在廊柱旁,唇角噙着一丝散漫的笑容。
绯色的官服衬得他肤白如玉,像个年少风流的小公子,哪怕置身于漩涡之中,还是优游自若。
“永宁寺为皇家所建,自当率先垂范,配合本司查案。”咸阳王多年积威,对这个素来疏远的侄儿也没什么额外的好脸色,冷冷瞥他一眼。
“还是说,你认为,寺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以至于经不起查?”
晏绝环视了一圈神态各异的众人,依旧笑着:“当然不是,叔父要是确实想查,那就查个够。”
永宁寺地方虽大,但被调查了这么多天,早就没几处余地了。
萧徵因为嫌疑,暂且被扣在客堂里,咸阳王领着其他人各处搜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直到停在一处大门紧锁的院子前。
院门关闭着,似乎太久没有开启过,连上面的铜锁都已经呈现出锈蚀斑驳的样子,从合拢不严实的门缝间望去,里面的荒草长得漫过了台阶,地上积满了经年未扫的枯叶。
在永宁寺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出现这种院落是极不正常的事情。
他微微眯起眼睛,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锁成这样?”
“叔父竟然不知道吗?”
僧人还没有回答,晏绝缓步上前,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的神色,仿佛不经意地提及。
“这是当年堂姑母的清修之地。”
“是,”住持低眉顺目,双手合十,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叹息,“当年华阳长公主曾在此礼佛,公主离开后,便被关闭了,再也不曾打开过。”
咸阳王动作一顿,目光凝在那扇大门上。
华阳的事情,他人或许了解得不那么清晰,但他牵涉太深,是再清楚不过的。
她进永宁寺的时候,精神就已经不太正常,名为清修,实则与软禁毫无区别。
他本要示意属下开门,一瞬间迟钝了下来,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没有落下。
住在这里的换做其他任何人,哪怕是太后,也未见得能阻止他,但是华阳……就像一个禁忌。
这个禁忌已经被埋葬在坟墓里,如同被掩盖好的腐烂疮疤,最好谁也不要再提起,更不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望向院子里露出的半截葳蕤草木,杂草丛生到这样的地步,看起来许多年没有人再进去打理过,已经显现出彻底荒废的情态。
咸阳王沉默片刻,道:“罢了,既然如此,这里就不必查了。”
晏绝冷静地旁观一切,没有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见咸阳王暂且放弃了搜查,将要离开,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忽然道:“叔父若是对这桩案子感兴趣,我倒是有件线索。”
咸阳王脚步慢下来,语气不冷不热:“什么线索?”
“叔父怀疑太常少卿,若真是他做了这件事,调动府上的家奴又太明显,还能吩咐谁?叔父觉得,他在京城中会有什么样的暗线?”
咸阳王终于驻足,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萧徵原是南梁人,除了建兴长公主的关系,他能牵涉到的,也应当和这另一层身份有关。
他明白了话中的意思,神色转寒:“京城中有南人奸细,陛下早已知情,只是军务更要紧,所以只命人暗中调查。”
咸阳王沉下的声音含着警告之意,“既然清河王对此亦有所知,我会传书上禀,暂且便将此事移交由你来处置,待南巡结束,想必清河王会给陛下一个清楚的交代。”
晏绝唇角微勾,但眼中毫无笑意:“叔父如此信任,我自然却之不恭。”
咸阳王无所收获,最终拂袖而去,晏绝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空旷荒芜的院子。
许久,直到众人都已经散开,他才缓步向外走去。
因为这一场查封,寺外车马喧嚣,许多人聚集在这里,而在其中,有个熟悉的身影。
傅苒背对着门,所以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正在面对一个文士模样的俊雅青年交谈。
青年温文儒雅,对她说话时微微俯首,显得很是体贴。
他不由自主般地停了下来,望向那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