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娡低头浅浅的抿了抿唇角:“陛下万乘之尊,怎能因区区嬖幸而涉险?我若是贾夫人,宁肯死了也不会让陛下站到野兽面前。”
我盯着她笑:“你倒是聪明,那名为郅都的中郎将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在陛下拔剑之时拦住了他,然后说——‘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真是庆幸,我汉家有这样忠心的臣子。若非有他阻拦,我汉朝皇帝大概就要死在野猪之口了。听说事后我阿母还专门褒奖了此人,赏赐了他数百黄金。”
“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王娡喃喃着这句话,似有所触动,她饮了一口梅浆,再抬头时又是波澜不兴的一张脸,“这话说得很好,陛下身边总会有数不清的女人,少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所以,长公主,陛下身边即便没有栗姬,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一个少年时便伴在陛下身边的女人罢了,有什么好舍不下的?”[4]
我挑眉,半是佩服半是怜悯的点头,“你说的对。”
她仿佛没有听懂我的嘲弄,从容的继续说了下去:“总而言之,对付栗姬不能太急躁,只能徐徐图之。”
“这恐怕不够。”我摇着头说:“你的儿子太小了。要使胶东王能在我弟弟数十个皇子中脱颖而出也不是容易事,陛下是喜爱胶东王,但不一定就看好他。想当年我父亲也宠爱他的幼子参、揖,可他们也没谁能成功威胁到陛下的地位,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陛下年长罢了。”
王娡朝我下拜,“这就要仰赖长公主您了,妾相信您有这个本事。陛下信任您,太后爱重您,这长安城还有谁能比您说话有分量?”
“我不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嫁女子罢了,能有什么本事?王美人你莫要对我太抱期待。”我随口敷衍她:“我有心帮你,但有一件事,我很不放心——”
“长公主请说。”她正襟危坐。
“假使你的儿子真的有好运气从胶东王变做了太子。我要如何保证这孩子能够活着登基——不是我咒他,实在是古往今来多的是不幸的储君、早夭的幼童。哈,要是他命好,做了皇帝,我又要怎样确保他登基后会听话的将我的女儿接去椒房殿?”
这些话我问得并不客气,王娡答得却很是从容:“妾身听闻,孝惠皇帝在世时,并不十分喜爱他的皇后张氏。”
我下意识的敛去了唇角的笑意:“你说的,那是我的表姊。孝惠皇后乃是鲁元公主之女,与惠帝本事舅甥关系。惠帝待她,不是不好……”
“妾身的意思是——孝惠帝即便不愿以张氏为妻,却还是迎娶了她。为何?不过是因为,这桩婚事乃父母之命。吕后想要自己的外孙做自己儿子的妻子,只需一句话而已。”
我读懂了王娡的暗示,终是舒了口气。
那时我不是没有料到王娡母子并不可靠,也猜到他们未来若是真的成了皇权角逐的赢家,会有反悔的一天,但我那时总以为我的权势足以掌控住事态的发展。
我对王娡说:“你放心。”
胶东王那时的确前路渺茫,无论换了谁去猜测们都不会料到此人未来会是我汉朝的皇帝。然而正因如此,我反而愈发兴致勃勃。我埋头于谋划、布局、将人心掂在手中算计——我以支配他人命运的方式,来体会掌握权力的快乐,过程越是艰难,收获成果时便越是自得。
栗姬是有破绽的,她这样的蠢人,自然不可能只对我一人跋扈,永巷中人,受她欺凌已不是一两天的事。
最开始的时候,我在阿启面前不动声色的将栗姬的恶行告诉他。阿启原本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女人之间为争风吃醋闹出的那点事根本不值一提。可从我口中听到的事情多了,他逐渐也皱起了眉。
我找准他对栗姬感到烦心的时候,进一步暗示他:“莫说是皇室,便是普通人家,妇人不贤,都会招致祸端。若栗氏只是你的一个宠姬,轻狂无礼也就罢了。可她做了太子的母亲,以后是要当太后的。怎可继续轻佻下去?只盼她能及时悔悟,这样一来方能社稷安定。”
阿启迟疑道:“妇人家的小打小闹,何至于祸及江山?”
我冷冷回答:“陛下莫非是忘了吕后与戚夫人?”
阿启默然无言。
不久之后,因为一场风寒,阿启病倒。病势不算太重,只是看着有些凶险。我却在这时故意使人散播阿启命不久矣的谣言。
阿启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我告诉他:“陛下,这是个试探人心的好机会。”
他懂了我的意思,默然片刻之后允我告退。不久之后,我听说他在病前将栗姬召到了自己的面前,询问她是否可以在她死后善待他的子嗣。
这则消息是王娡带给我的,我迫不及待的问她:“栗姬是如何回答的?”
“如长公主您所预料的那样,栗夫人的答案让陛下很不满意。”
“究竟答了什么,快说。”
“她一口回绝了陛下,扬言不会让我等婢妾有好下场,还……”王娡面露难色,小声而快速的说:“还辱骂陛下是老狗。”[5]
我先是一怔,继而不可遏制的大笑了起来。
这个女人,胆子大,心胸小。王娡有这样的对手,实在是天赐的好运。
“我那弟弟,不巧也是个记仇的人。”我拍了拍王娡的脊背,“你回去等好消息吧。”
不消多时,阿启病愈,在那之后疏远了栗姬。
“可陛下终究没有杀她。”王娡再来见我时,娥眉微蹙,“她既然在陛下面前如此大胆,陛下为何不杀她?”
“都说了,我弟弟对女人可是很温柔的。更何况那可是太子生母,杀了她,太子作何感想?那些支持太子的大臣又当作何感想?你再忍耐一段时日吧,会有好消息的。”
“果真?”
“愚钝的人,做出一件蠢事之后,必然还会有第二件。你总能等到她下一次犯错。”
我在心里鄙夷栗姬的愚蠢,同时又隐隐为她感到唏嘘,于是叫来阿娇,告诫她:“你日后要是与他人成婚,万万不可善妒。”
“为什么?”
“你的丈夫如果是寻常公卿,胆敢惹怒你,你便是将他打杀了我也有法子为你摆平,可要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君主——对待君主,自然要拿出另一副态度。”
阿娇那时不满十岁,却很是口齿伶俐,当即反问道:“那我何必嫁君王,就如母亲一般找一个寻常列侯做夫君不好么?母亲总不至于想要看我受人委屈吧?”不等我回答,又道:“喜欢便是喜欢,厌恶便是厌恶。纵然做得出贤明大度的假相,可若是我真喜爱我那丈夫,看他与旁人亲昵,我必然会伤心,若我不在意他——若我不在意他,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瞧,你这便是犯下善妒的过错了。”我皱着眉评价道。
“那又如何?男子莫非就宽宏大度了么?男子若是真宽宏大度,为何还要修筑高墙将妻妾缩在深院之中?为何不大大方方的允许妻妾与别的男子相会?为何不仁善慷慨的抚养他人的骨血?”
我敲了下她的脑袋,骂她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