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称病许久,后来某一天,皇帝终于来了我这。
他不是来看望我的,而是想寻个机会向我发难。
那次我接驾时,故意穿着下人的蔽膝,在见到我那犹子之时向他下拜:“妾无状,负陛下。”
或许是我毕恭毕敬的姿态取悦到了他,又或许是我不经修饰的白发触动了他心里那么一点点的怅然。他下诏免去了我的罪过,命我换回衣裳,又将阿偃召至他的面前,唤他:主人翁。以这三个字承认阿偃算我半个丈夫。
最终皇帝在酒宴过后平静离去,一场危机暂时化解。
可阿偃并不欢喜,他在皇帝走后注视着圣驾离去的烟尘良久,最后握住我的手:“长公主受委屈了。”
我风轻云淡的摇头说:“这不算什么。”心里却不自觉的想到许多年前阿启还活着的时候。
若是我的弟弟……不,若是我的父亲还在,我何需为此等小事战战兢兢?
再后来,我被迫远走堂邑,再再后来,是阿娇遭废黜,我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阿偃为了替我打探与阿娇的消息,曾数度流转于宫禁,以游猎宴饮之名接近君王。他替我带来了与阿娇有关的无数情报,也不断警告我,皇帝的威严日渐炽烈。
阿偃的话我都记在心上,可是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圣驾抵达长门园时,有雨纷纷扬扬的从天穹洒下,视野所见,是湿漉漉的碧翠色。年轻的天子没有乘车,而是骑跨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沿着绵延的山路疾驰而来。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在我面前勒住了马。
我们对视了片刻,时间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依然是神采飞扬的模样,而我已经老了。
“姑母。”他颔首。
早些年的时候,长门园的夜晚几乎没有冷清过。我喜爱举办盛大的宴席,邀来公卿大夫同乐。而如今长门园内,那些歌喉悦耳的讴者、姿态曼妙的舞女都已被我遣散,这里冷冷清清,唯有雨打竹叶的声音。
阿偃穿着下人的衣裳为我与皇帝端来美酒佳肴,而后垂首侍立在侧。
皇帝不似在朝堂之上那般威严,眼眸含笑,从容的将酒樽端起,朝我一拱手。
我们若无其事的聊起了长安近来的风云,聊起的灞桥的柳树、仓池的游鱼,章台的桃花与尘烟。
皇帝说:“长安如今风貌,较之从前如何?”
我答:“自是胜过文景两代许多。只是我年事已高,能遍览这长安景致的双眼已然昏花,颤颤巍巍双腿亦无法支撑着我行遍八街九陌。请陛下容许老妇安居乡野,颐养天年。”
“这九州四海,凡为汉家疆土之地,姑母皆可往。”
“然而我一介寡居老妇,形影茕茕,未免孤单,请陛下容许我带上我的女儿。”
皇帝缄默不语。
我放软了声音:“阿娇是我最小的女儿,我视其如珍宝。既然陛下已将她休弃,还望陛下予她自由。”
皇帝淡淡扬眉,“阿娇入主椒房——这可是昔年姑母最为得意的事情。想当初您逢人便夸耀自己的功绩,说朕之所以能够登基全是仰赖于您,后位乃是您家应得酬劳。如今您要将表姊接出未央宫,心里可有不甘?”
我咬着唇哂笑,用尽我这衰朽身躯的力气控制住此刻面上的表情:“阿娇纵然继续留在未央宫中又有何用?难道陛下您还会将她送回椒房殿吗?”
“怎么,若是不在椒房殿内,未央宫便不值得留恋了吗?朕已表姊虽无夫妻之缘,尚存姊弟之谊。姑母莫非是担心我会苛待于她?民间弃妇归于母家尚情有可原,然而表姊过去曾是皇后,皇后怎可与民间妇人相提并论?”
我就知道他果然不会轻易松口。昔年薄后凋零于深宫的场景不断地在我眼前闪动,反复折磨我的心神。
我也知道皇帝将阿娇扣在宫中并非是对她余情未了,他不过是想要利用阿娇,来对付我。
不,未必是要对付我。
我不过垂垂老矣的妇人,有什么好值得天子上心?我猜,他应当是别有目的。
酒过三巡,皇帝问了我一个问题:“姑母可曾明白,朕与皇后,为何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