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的一草一木,我最是熟悉不过。自从父亲驾崩后母亲便迁居于此,而我时常造访这里,来得比皇帝、比妃嫔、比任何一个王孙贵戚都要勤。
母亲是太后、是太皇太后,是九州之内最尊贵的妇人,地位甚至在某些时候凌驾于天子之上。人们敬她、怕她、厌她、尊她——但她是我的母亲,我和她天然亲密。哪怕我曾做过许多让她愤恨不已的事情,当我来到长乐宫殿阶之下时,她终究还是会命宫人将我领到她面前;而即便我有过对她有过畏惧、排斥,我也还是会扑倒她膝头,含着笑唤她一声:“阿母。”
如今这世上,也只有我会唤她这两个字。
她抬起无神的眼眸,算是对我的回应。
我小心翼翼的向她走近,试探着与她同席而坐,悄悄观察她的神态,然后对她说:“阿母,女儿有事相求。”
她懒洋洋的问我是想要为自己求封邑还是要为儿孙求官爵,我说:“最近长安城里,有不利于母亲的流言——奸佞声称,您竟有废帝之意。女儿向阿母请旨,申斥此类颠倒黑白的小人。”
母亲喉间发出了近乎于笑的声音:“我的阿嫖,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这样小的请求,阿母都不愿意答应么?”
“我方才说错了,阿嫖你不是越来越大胆,你是一直以来就很大胆。从前你敢插手太子的废立,如今你敢插手皇帝的生死。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我一边为她调制果浆,一边徐徐劝道:“女儿不算大胆,阿母却是行事轻率了些。女儿愿意相信您不至于糊涂到随意废黜君王的程度,但您底下的人未必能揣摩好您的意思。还请阿母对他们加以约束。”
“若我真有废黜君王之意呢?”母亲推开了我递上来的漆盏,语气轻幽,像是在说笑又仿佛是在恐吓:“阿嫖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喜欢那孩子。你的弟弟武固然已经不在了,可我还有许多的孙儿。”
话题终于还是被引到了这里,我道出了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词:“阿母福泽深厚,儿孙满堂,可要我说,这些人都与您不算亲厚。阿母不记得了?昔年您最宠爱的,终究还是阿武,那些孙儿,你关照的并不算多。”
“你是在怪我,没有尽到大母的职责?”
“女儿的意思是——当今天子,与其余诸侯王并无多少区别,阿母嫌他不够听话,可要是换了别人坐上那个位子,新的君王,也未必会对您俯首帖耳是不是?要我说,您还不如留着如今的皇帝,他好歹也是娶了您外孙女的人,比起您其余的孙子来说,与您更多了一重联系。”
“是谁让你来求我的?”母亲并不说她要怎样对付刘彻,反倒张口向我提问:“是天子?是太后王氏?还是我那一惯爱与我作对的魏其侯窦婴?又或者——是你自己认为,你有必要来长乐宫走这一趟?”
“不管是为谁而来,我终究是来了。”
“可我一定要弄清楚你是为谁而来。”母亲微微侧首,将耳朵贴近了我——这是她下意识全神贯注的表现,“阿嫖,你应当知道,我从前出身寒微。”
我一时间不明白母亲为何忽然说这个,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可你再看看如今——我贵为太皇太后,窦氏满门,权倾朝野,门庭显赫,族中兄弟先后封侯,子侄小辈,莫不矜贵。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不用我开口,母亲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因为我嫁给了你的父亲,窦氏成了外戚之家。皇后是什么?皇后是足以与天子并肩而站的人,外戚是有资格分享皇权的家族。管你是什么样的出身,只要你陪侍在皇帝身边,你便有机会一步登天。”
“我知道。”
“那么你是否清楚,越是高处的位子,越是狭窄。权力是容不下太多人分享的,别的不说,一个新的外戚之家崛起,必然要挤占旧外戚的位子。”
“阿母是疑心,我来这里为皇帝求情,是想要向新帝示好,日后图谋争夺您手里的权力?”我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与母亲保持了一定范围的距离。
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为何阿娇会执意让我来找我的母亲,为何阿娇明知母亲不一定会废黜刘彻,还坚持要我替刘彻求情。
求情是次要的,真正重要的是我在这件事上所表现的态度。
“恰恰相反,我知道你无意与我作对——阿嫖,你是我的孩子,且是陪在我身边最久的孩子,我再了解你不过。你这个人并没有多少野心,看似汲汲营营,其实所求不过是片刻的安逸与富贵。你从未想过要生杀予夺,也不知道真正掌握了权力之后该去做什么。所以,我才不得不提醒你:外戚能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外戚终究只是攀附乔木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