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的路上,我路过了一位故人的陵墓。
邓通。
此人的名字再度被提及时,我几乎要想不起他是谁。侍奉在我身侧的次子蟜问我要不要前往祭拜,我莫名其妙了一阵子,才记起来他的身份。
邓通,昔年我父亲的宠臣,阿启继位后的罪奴。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信任他、爱重他、赐他铸币之权,允他一世富贵。
我父亲死后,新继位的阿启厌憎他,不仅以皇权收回了他的财富,更是下令将他活活饿死。
我与邓通没有什么私交,却在当年他落魄时给过他一点帮助。在那时,我便隐隐预感到了我与他命运的相似,或许有朝一日,我也将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只是后来,成功将阿娇嫁回未央宫的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命运,找到了最好的出路。
如今我再度路过他的坟茔,望见蒿草连天,心中唯余怅然。
邓通之昨日,果然便是我的今日。我比他幸运的地方在于,我此时还活着。
可我的女儿该怎么办?
回到长安城内,许多景致与从前无二,但心境却大有不同。
我没有见到阿娇,也没有见到那位取代我女儿的新皇后卫姬。倒是去宣室殿求见皇帝刘彻的时候,我撞见了他的长姊平阳公主。
我恍惚间想起,卫姬正是她献给皇帝的。
昔年我弟弟的宠妃栗姬恨极了我,因为我几次三番将美人送到她丈夫的身边,刘彻的母亲王娡,以及她的妹妹,宠冠后宫的王夫人王兒姁,都是通过我的途径才得以踏入未央宫。
据说栗姬在失宠病亡之时,仍对我咬牙切齿,满口诅咒。
而我在见到平阳的那一刻,心中第一反应亦是怨怒。
可笑可笑,一切仿佛是宿命的轮回。
长门园在我离开的那两年被董偃打理的很好,但比起从前,终究是萧条了。
昔日攀附于我的门客,在我归来长安后,统统消失不见。
门庭寥落数日,才终于有人递上门刺拜访。
“是谁?”
董偃答:“故魏其侯之妻。”
故魏其侯?
想起来了,魏其侯,是窦婴。我那位过世好些年的表兄窦婴。
他是我舅父的孩子,窦氏众多族人中的一个,同我血脉相连,但在过去,我与他来往并不密切。
他是窦氏诸子中,最为叛逆的那个。
窦氏满门皆因我母亲而显贵,窦婴却在过去屡次忤逆我阿母。
当年母亲为了打压诸侯,刻意装出格外看中阿武的模样,甚至屡屡暗示阿启将皇位传给阿武。那时窦家人人附和我阿母,唯独窦婴敢站出来,反对我母亲的要求——这也就罢了。
后来阿启废了太子荣,他因为曾担任太子老师的缘故,几度为废太子争辩;再后来,刘彻做了皇帝,他又转而效忠刘彻。刘彻即位之初,重用儒生,我阿母一度动了将刘彻废去的心思——只是由于皇位动荡不利于社稷,故而作罢。窦婴等人则被我阿母迁怒,一度被贬斥出朝堂。
然而后来,随着阿母的日渐衰老,刘彻一步步掌握了大权,忠于刘彻的窦婴也得以风光了一阵子。
我记得,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阿母病重临终的前几年。
他来参加我设于长门园的宴席,带着浩大的车队,身着华服气度不凡。
那场宴会之上,主客尽欢,唯独他,在酒酣之际忽然高唱悲歌。
我知道这人性子古怪,就爱做些一鸣惊人的事情,原本不欲理他。可当时的他在唱完悲歌后,竟来到我面前,朝我泣涕不已,我心中越发厌烦,只得一边告诉众人,“魏其侯醉了”,一边命令董偃将他带到暖阁之内。
后来,我在宾客散去后,亲自去问魏其侯,他究竟是在哭什么。
他说:“我是在为您而哭啊,太主。您虽身居高位,却处在风雨之中,我只恐您登高跌重,故而为您流泪。”
我冷笑:“所以,表兄有何赐教?”
窦婴端坐,以半醉半醒的姿态为我说了一个故事。他说他父亲生前豢养了一条猛犬,那犬儿为他在游猎时捕获了兽类无数。
他父亲过世后,他身为子嗣,继承了其父的一切。那条猛犬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