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脉象不是这样的。
微弱的脉搏如若游丝,毒素蔓延得太过迅速,开始侵蚀五脏六腑。
她这般毒发,错过今晚,凭是医仙,也无法起死回生。
裴序茫然地望向前方,入目皆是璀璨的金色,沙漠无边无际,那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的玉蟾泉,即使拼了这条命,最快也要明早才能到。
可她……已经等不到明天。
裴序猛地捂住心口,出神地看着手中剑,幻想着那把剑下一刻能刺入心脏,让它不要这么痛。
痛。
肉骨仿若分离,心脏浑似碎裂……这样的一种痛,只有让生命消逝,才能解脱。
他怔怔地举起剑。
“唔……”
一道微弱的呼吸,骤然落在耳畔,如惊雷炸响。
“叮”
剑从骨节分明的手滑落,顺着胸膛掉在长靴上。
裴序闭了闭眼,用里衣胡乱擦了擦手腕。
那里剑痕交错,血肉模糊一片,已经分辨不出有多少道伤口。
他抱起叶起,长长叹出一口气,垂下头吻了吻她的唇。
两人的唇,干裂得像粗糙的石头。
裴序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突然笑了起来,晦暗的眼眸绽放出骇人的光芒。
他紧紧抱着她,捡起剑,继续向前疾奔。
只是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带着令人惊惧的痴狂。
叫人疑惑他是在奔向玉蟾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
沙漠的午后,阳光依然暴烈。
云层蔼蔼垂下来,贴着沙地流动。
风渐起,舒缓地拂过起伏的沙丘。
一排人黑衣短打,或趴或卧,藏在沙丘后。
三狗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在沙丘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
酒足饭饱后,人就开始有些飘忽忽的幸福。
连仇恨都能淡忘许多。
三狗有些同情那俩小畜生,瞥了眼不远处的钟弩,又有些埋怨。
明明按行程,小畜生正好三天后的夜里到这。
届时趁着夜色,一举歼灭多好。
结果老大非要现在就开始埋伏,趴这半天,衣襟都灌进去了沙子,说不出的难受。
三狗抖了抖胸前的衣服,撇撇嘴,老大就是太过小心。
不过也是因为这份小心,才能带着他和二狗屡次逃出生天。
回忆起曾经的两场浩劫,三狗第一次这般平静。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小畜生们的下场。
他们的尸体会放到沙漠上暴晒,每天都有秃鹫啄食,直到剩下一副骨架,骨头则会在长年累月的风沙中,变成齑粉。
这可比下狱的大当家、断头的二当家、死伤无数的兄弟姐妹,都要惨!
毕竟他们还能入土为安,小畜生却连渣滓都不会剩。
三狗眼神悲悯,默默感叹,好好地学别人闯荡江湖,闯出事来了吧?
活该!
他讥笑一声,狠狠啐了口唾沫。
“来了。”
老大的声音惊诧,三狗跟着一惊。
怎么可能!
他赶忙翻过身,目光跃过层层堆起的黄沙,投向下方通向玉蟾泉的那条路,顿时愣住。
那个男子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腿像是从沙地里拔出来,那么松软的沙子,他却仿佛走在沼泽。
他五官凌厉,下颏因为染遍鲜血,仿佛地狱而来的罗刹,俊美中透着股森然的冰冷。
“满嘴血……他不会吃了叶起吧?”
“眼瞎啊!叶起不在他怀里呢吗。”
“这是练了邪功吗?带个累赘脚程还这么快。”
“要是这样,咱们还是他的对手吗?”
“别没报成仇,再把自己搭进去。”
那夜遍地的残骸,终究在他们心里留下了阴霾。
“闭了鸟嘴!”
钟弩低吼一声,窃窃私语立即停止。
他目不转睛盯着裴序,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两天一夜算是快,可他下盘虚浮连路都快走不动,瞧见手腕的伤了吗?怕是没水喝,急得开始喝血了。小畜生满脸力竭之相,已是强弩之末,就算没有咱们动手,这人也活不到明天早上。”
此话一出,方才震惊到胆怯的人顿时放下心。
钟弩趁势大手一挥,振奋道:“今天就是他的死期!给亲人们报仇!”
这一嗓子让所有人心潮澎湃,大家高声应了一句,抄起刀枪棍棒就冲了下去。
逢甲关的沙地密实,不能借流沙从地下奇袭。
不过现在看来,也用不着奇袭。
钟弩欣慰地笑起来,眼里渐渐蓄满泪,他情难自禁,起身就要朝东边再磕两个头。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阵阵惨叫。
钟弩动作一僵,猛地回过头。
方才还步伐缓慢的人,身法如电,剑势狠辣。
每一剑都直取命门。
他面无表情,杀人不眨眼,好像剑下亡魂只是拦路的草垛,劈开他们的□□后,便踏着那些草垛,径直走向玉蟾泉。
不可能!
钟弩脸色大变,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大意了!
他咬咬牙,赶忙将背上的驽取下,箭筒因为慌乱掉落,箭矢洒了一地。
钟弩懊恼地捡起一支箭,急忙搭箭拉驽。
白日视野更好,此刻距离又比上回近多了。
沙丘地势高,更有利于隐匿身形。
而且小畜生不知道还有人暗中放箭。
此番已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钟弩努力稳住呼吸,不断安慰自己。
心绪渐平后,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倏地松开手。
这一箭去势凶猛,飞过重重沙丘,只听“噗嗤!”一声,由后背射入,却从前胸飞了出去,力道之大直接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钟弩心下大喜,欣赏了一会那人摇摇欲坠的颓败样子。
他眼底凶光一现。
再来一箭,直接穿脑!
钟弩习惯性去摸背后的箭筒,落了个空,才想起来箭在地上。
他赶忙弯下腰,伸出的手刚摸到一枚箭矢,倏地一片黑影投来,正好盖住满地的箭。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银纹长靴,还有墨色衣摆。
“是你。”
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声音,依然冰冷透骨。
钟弩瞳孔紧缩,急步就要后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不断地翻滚着,终于停下来后,看见不远处一具魁梧的身体,脖颈没了头,正在喷出血雾。
钟弩有些茫然,那具身体好眼熟啊。
日光之下,断肢残骸纵横交错,沙漠几乎要变成一片红河。
裴序站在红河中,低下头拨开盖着叶起的衣袍,检查她的脸色和脉搏。
他瞥了眼四下的血污,抬步离开,到干净的沙地后,再将叶起慢慢放下。
正要举剑,动作又顿住。
剑身犹如缠了块红绸,尽是别人的血。
裴序嫌恶地皱皱眉,弃了剑,手腕举到唇边,张开嘴,狠狠咬下去。
血流的速度较之昨天慢了许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快要让人晕眩。
他吮住手腕,低头给叶起渡了两口血。
见她脸色好了许多,便将人重新裹住,打横抱起。
后路血流成河,远方尽是苍翠。
裴序遥望那一片绿色,轻喃道:“小呆子,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