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越界您为什么不赶他走?”
“赶走一个,还会有新的人被安插进来。与其防备着暗处,不如集中精力看紧明处。”穆靳收回目光,“你刚刚说什么?”
“十九路军要起义!”
穆靳如同触电,又惊又疑:“什么?”
“其实我知道任溉被杀的原因。上月月底,他突然从河南跑到福建来找我,说拿到绝密资料,准备通电全国披露此事,以之为由发动起义,反抗中央政府。他问我要不要参加,我拒绝了,他还欲磨缠,我只能在次日将他送到蔡将军处。我本来没当回事,但昨日任溉被刺身亡,蔡将军打电话来试图再次说服我参加,我才知道他们是认真的。”乔宥身子前倾,神色切峻,“而今危机迫在眉睫,主任,我们必须向上汇报。”
穆靳的怒气渐渐褪却,取而代之的是疑心:“任溉找你时你不跟我说,怎么他死了你才开口?”
乔宥为难:“一则没有实证,我贸然揭发只会打草惊蛇。若一击不倒,叫十九路军知道我背后捅他们刀子,我日后怎么混?二则任溉是我好友,他将我当作自己人,推心置腹,我实在很难立刻下定决心,弃暗投明。”
穆靳疑心有所消除,这个解释符合他对乔宥的印象,重情重义、耍些小聪明但大是大非上拎得很清楚。
“你知情不报,该罚。但及时检举,该赏。功过相抵,不降不升。你赶紧带六十师回撤吧。”穆靳又恢复了忠厚长者谆谆善诱的模样:“这个消息我会替你保密,十九路军成不了大火候,最终还是得和好,你别和他们闹得太僵,以免往后共事时心存芥蒂。”
“谢主任指点,乔宥领会了。”乔宥如释重负,“为了避风头,我能不能先请几天假?”
“也好。自从你回国后,都没怎么休息过。批个二十天,等局势平静,你再出来。”
“是。”乔宥应了,撤身出门。
程机就在门口蹲守着,见他出来,抹着角就溜进来了。
穆靳的和颜悦色不由自主冰封三分:“沈浓睡猜的没错,任溉找乔宥确实是为了把机密告诉他。”
程机喜上眉梢:“我说这小子有几分眼力,那他晋升特务区副区长的事……”
“周酉不干的挺好的吗?没事少换人。人事变动频繁会造成人心浮动,影响管理。”穆靳已经对他打压周酉、力捧沈浓睡及杜五的行为感到厌烦,于是直截了当地打断他,切入正事,“但从乔宥的反应来看,他只知道机密的存在,并不知道内容。”
“那可不一定。他撒谎演戏都是好手。”
穆靳忍得头疼欲裂,终于快撑不住了:“你对他敌意怎么这么大?不就是他把周酉劝我的事不经意地透露给你了吗?就算他存了挑拨的心思,你至于全面否定吗?”
“主任。”程机眼睛瞪得老大,“他还没完全通过测试呢您就偏心了?光他心术不正这一点,就值得我全面否定他。”
他心术不正,你心术正。穆靳怨气十足地想:你哭丧表忠心,你谄媚委员长,你大搞内部监视在每个缝隙里安插眼线。你心术最正。
程机自顾自地说:“我让周酉观察观察。看他是不是在骗咱们。”
“这不重要了。”穆靳的眉毛把所有烦躁拧在一起,“十九路军马上要起义,通知军事部和政治部早做准备吧。”
程机不动:“哪来的消息?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别再问了。秘密消息渠道,很可靠。”穆靳冷着脸,“现在到你上场了。去告诉委员长,陈铭枢又回来兴风作浪了。”
乔宥回到寓所时纪待在等他。
“师长,怎么样?”
“六十一师没拿到,程机不信我了,把它给了谢作湍。”乔宥接过纪待晾好的水,久旱逢甘霖一般喝完了,“但也并非全无收获,穆靳对程机的不满正与日俱增,假以时日,必致反目成仇。除此之外,我知道了杀任师长的凶手是杜五。程机故意透露的,想试探我。”
纪待脑瓜灵光,略转转就猜到因果:“他想用杜五是否被报复确认我们是否偏心任师长?”
“聪明。”
纪待气馁:“那我们也不能告诉蔡将军让他替我们出气了。”
“报仇雪恨不必性急。想干掉程机遍地都是机会。” 乔宥闭闭眼,暂时清空无关思绪,重新聚向焦点,“现在问题最严重的是六十一师。谢作湍可以说是貔貅,到他手里的兵就没吐出来过。今年围剿,他以增大剿匪力量的名义招抚了河南的三股土匪,扩充他个人的武装,还借机吞并第六路,引得四川军阀们闹了好久。六十一师进他手里如羊入虎口,全身而退根本不可能。”
纪待跟着乔宥许久,渐渐摸清他的行事风格:“不如让六十一师配合咱们演戏。谢作湍一去他们就热烈欢迎,表示誓死追随;咱们一去他们就反应平平,貌合神离。穆主任肯定更放心咱们。”
乔宥莞尔:“好,想得不错,有进步。”
纪待方展露笑容,乔宥继续道:“可是麻烦了一些。别忘了,穆靳比咱们还清楚谢作湍的脾性,他肯定不愿意把六十一师白白送人。决定是程机做的,他没反对,不代表他赞成。”
雨珠砸地的速度提快了,水线连绵如织布之丝缕,在他们进入上海后,大雨卷土重来,较数日前更为猛烈。
外出执勤的人员陆续返回,院子里停满了车。
乔宥拨开窗帘,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清每辆车的车牌号:“去山区的车回来了?”
“六点多刚到的,就比您早十分钟。任务单在这里。”纪待从夹子里取出薄薄的纸片,“还好,山区没遭劫难。房体完好无损,水电也都能用,只是内部落了灰,部分家具受潮或者虫蛀。他们打扫了卫生,更新了家具,安装了电台。隧道预备明天挖。”
“好。”乔宥拉着线缓缓闭合百叶窗,微弱的缝隙里有黯淡的光,呈细窄的横线状分布在他身上,“用电台联络余师长和王师长。说任溉已死,程机想让谢作湍拿走六十一师。谢作湍的人品大家都清楚,不能再让他的军队壮大了。请他们帮忙,提出对六十一师的兵权的申请。”
他出来的时候没想过程机会跟他决裂,以为顶多是暗自防备调查,没想到程老板装都不装,直接摊在明面上了。现在很多方案都要调整,为首的就是余邵里所处的位置。
“今天晚上发?”
“明天。来得及。”
穆靳不可能立刻发出对谢作湍的协调令,他至少得冥思苦想一夜。等第二天纠结到疲倦痛苦时,这两个申请同时递交过来,他会如得了救兵一般大喜过望,来不及细想直接选择余邵里。
雨天昏暗,屋内明亮度因窗帘的闭合显著降低。
乔宥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拉亮台灯:“去市区的小组怎么样了?”
“下午三点时和共产党上海区负责人接头,告知他们山区房子的大致情况。他们很感兴趣并表示出感谢,说即将派人核实、完善相关情况。”
“嗯。周酉呢?”
“他最近在特训班讲课,开了特工理论、秘密携带、化学通讯、毒药、麻醉,弄得有声有色,很受学员欢迎。程机两周就去了一次,他也借故躲开了,没和程机发生交集。”
看来周酉多多少少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虽然与他依然是陌路,但不至于滑向死敌了,没对程机进言,就是悄悄缓和了态度。
不拆穿他的计划,不阻拦他的行动,坐山观虎斗,对他来说周酉就不构成后顾之忧了。
“今天辛苦了。”乔宥数出银元,“各小组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晚上去外头吃顿好的,我请客。”
纪待粗浅算了算乔宥的账目收支,忍不住劝他:“师长,大帅说了这钱不能用来处理公事,到现在一半都没了,花在您身上的只有来回四张车票钱。部队里经费虽说不富裕,但也不用您掏私家的钱来补贴。自打新军建起来,直到今日,您始终没攒下像样的钱来,但凡有点收入都投给我们了。别人师长都过得风调雨顺,就咱们家师长节衣缩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我们心里也难受。这些事我们都是心甘情愿做的,也算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您真不用动辄发奖金。”
“军队就应该用来保家卫国,除此之外的所有动用都是干私活。你们在非工作时间冒着危险为我做事,这些都是应该的。而且,吃个饭而已,算不得奖金吧?”乔宥索性又多拿出来一块,“这是贿赂你的。帮我做份假账,我领导回头要检查的。”
纪待觉得手里的银元沉重极了。到底是服从感性的召唤维护乔宥呢,还是听从理性的判断向闻桦通风报信呢?
这是个问题。
风雨凄凄,砸在房顶瓦片的雨点如爆竹般炸响,湿润的气息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没淋雨身上却湿漉漉沾着寒霜。
风驭实在忍不住,将窗子推开二十厘米,掏出烟袋锅子。
陆百这些小辈都扛不住烟味,平常他们在的时候风驭都照顾着不抽烟,但今晚上五内郁结,他忍不住了。
打火声响起。陆百循声望向窗边:“旅长,过几天王书记是不是要离开上海了?听说他要去莫斯科就任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 。【1】”
“即便他离开了,博古还在。大不了是他坐镇发令,博古坚决执行。”风驭的脸色在微弱的火星中晦明不清,“他们坚决把‘左’倾冒险主义贯彻到底,福建事变咱们赶不上了。”
19路军与中共签订的协定并未完全达到蔡廷锴和风驭等人最初的愿望,他们本想达成具体的反蒋作战同盟计划,互相支持,但这个计划没有被中共方面接受,而是被搁置到将来考虑,原因是王明认为李济深是“军阀”,“福建人民政府是投机”,与他们合作会很危险。
“听乔宥说,福建的政府即将成立。蒋(坏蛋)介(坏蛋)石还函电劝蒋将军和蔡将军,差点直接跟陈铭枢摊牌。”
风驭一顿,看向陆百,淡淡问道:“你跟乔宥联系了?”
陆百有瞬间的心慌,难道他欠缺考虑了?
“走的时候我把上海负责人的联络方式给他了。他通过李科长传递的消息。”
“跟他联系可以,但中间人不能太多。万一再有顾顺章向忠发之流,咱们经受不起。”风驭移开目光:“福建打算什么时候举事?”
“大概就这几天。”
风驭自言自语:“成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