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大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沉气端坐的乔宥循声睁眼望去。
特务先行进门,吊起两盏昏暗的油灯。这种早被大上海淘汰的照明手段被复兴社留住了,不是为了节省资金抑或节约能源,而是想要营造肃杀恐怖的氛围,以此攻破被审讯者的心理防线。
亮度不高,但乔宥仍觉得眼睛痛。他克服着不适模模糊糊地盯住站在门口的程机,哑声道:“程老板下血本宴请,不敢不来。”
程机双手插兜,装模作样地踱进屋中,停在距离他半米的地方:“嗓子哑了?也是,三天不吃不喝,能说话就不错了。”
乔宥不动声色,忍着喉咙处因联想到水而产生的吞咽反应。
程机没想和他谈判,叫他来就是单纯地要他的命。他一进这个地方就被关进密室,三天无人问津,断水断粮。若非他有随身携带应急水壶和储备粮的习惯,第二天上午他就要死过去了。
没有和外界沟通的渠道就没有找到出路的可能,他必须抓住眼下这个宝贵机会,好好地跟程机聊聊,能搏来多少算多少。
“程老板既然愿意来见我,说明至少有话想同我说。不如换个雅间详谈。”乔宥淡淡道,“我现在是阶下囚,程老板想让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就在这里聊吧。换雅间多麻烦。我很喜欢这里,清静。”程机说着,招呼特务们将他的真皮座椅、红酒牛排和留声机搬了进来,“闲适舒坦。”
“那至少给我倒杯水润润嗓子吧?”
“阿鬼。”程机示意先前开灯的手下舀了杯水递到距离乔宥十五厘米处的位置,“请将军喝茶。”
这是明晃晃的羞辱。要他伸着脖子作丑态,也要将水泼在地上惹他恼羞成怒却无可奈何。乔宥看也不看那瓢水,只用目光锁着程机:“程老板难道不想知道任溉手里机密的下落吗?”
程机面色微变:“果然在你手里。”
“不。不在。我将它交给了一个可靠的人,每隔七天向他传递信号确认安全,如果哪天信号中止,他便会将这份资料公布于众。我来之前和他联系过一次,程老板,四天的时间你可要抓紧啊。”
程机懒懒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即便公诸于世也没有任何影响。”
“当然,对蒋委员长和穆主任是不会有任何影响。共和盛行,团结第一,怎么会有亲笔签署的刺杀令呢?那是罪恶滔天两面三刀的程机伪造的……”
阿鬼将瓢里的水全泼在乔宥的脸上。
程机咬着后槽牙,青筋微微凸起:“明知自己是阶下囚,嘴上还是这么不肯饶人。”
水清凉干净,乔宥被泼得爽利许多,唇上沾了水珠,他愈发有气力了。
“说的是实话罢了。这种取舍之道程老板自己也明白不是吗?”
“好低级的策略。”沈浓睡自阴影中踏出,冷冷道,“委员长治下严谨,不可能出此等差错,多半是小人伪造证据意图霍乱朝纲。正值国难当头不宜内讧,凡此等不利于团结的谣言统统视为中华民族之敌,编造者就地枪毙。”他稍扬下巴,“这才是真正高级的取舍之道。舍你,取我们。”
乔宥微笑:“要真是这样,杜五还会死吗?”
压倒杜五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泄露东北情报的罪名,如果□□真能依照沈浓睡所述思路处理个中取舍,这份罪名便没有那么严重,杜五也不至于斩立决。
程机瞬间想起乔宥砍了他左膀右臂,不由怒火攻心:“杜五会死,还不都是你设的局!”
乔宥音量未见波动,语中寒气却渐渐浓了:“我能设局杀他,莫非不能设局杀你?”
场面刹那安静,针落可闻。
乔宥似笑非笑:“难道我真的会傻到毫无准备就来送死吗?”
程机哑火,望向沈浓睡,后者轻蔑地问:“你能做什么准备?”
“雅间奉茶,我必全盘托出。”
“焉知不是你的计中计。”
“比起两败俱伤,我更愿意保住我自己这条命。再者,”乔宥话锋一转,讥讽道:“你们没长脑子吗?真假虚实判断不出来?”
程机立时有逞强好胜的冲动,沈浓睡在他重心前倾预备起立前压住了他的肩膀,节奏未乱:“那也用不着捧你。严刑拷打,照样可听真话。”
乔宥凝视着他,最后的笑意消散,神色冷峻如悬崖峭壁上历经风霜的岩石:“在政客之前,我首先是个军人。谈判可以周转,来硬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放狠话谁都会。刑具过一遭,没几个英雄。”沈浓睡松开摁住程机的手,“处长,您说呢?”
程机止住留声机,冷冷道:“上刑。”
沈浓睡出来时带上了门,隔绝屋内皮肉焦烂的味道和铁丝钻过骨骼的响声。
“你在这里盯着他,谷裕那边还需要人看着。”程机皱眉,“尚方宝剑用都用了,非从他身上挖出东西不可。抓人的时候方次长咄咄逼人得紧,正好拿出他叛党叛国的证据来煞煞老东西的威风。”
“能从乔宥身上找到谷裕的突破点么?我瞧他不像会轻易松口的样子,牙龈咬出血了都不肯喊一声。”
程机嘲讽道:“他那是饿得没劲儿了吧,没准给点吃的就能嚎起来了。”
沈浓睡沉默。铁丝穿身往往是刑讯中后阶段才使用的手段,往往彤红的铁丝冒着热气通贯撕拉不过三次就能逼供成功,算是个所向披靡的杀手锏。
但在乔宥身上似乎并不管用,耳朵、两侧锁骨及上下肢关节都来回穿过数次,他就是不肯退让。
莫非他真是个硬骨头?
“他开不开口无所谓,原本就是奔着折磨他来的,人死了目的就达到了。至于谷裕,打不得骂不得,电他几下让他熬几个通宵还不成么?他是读书人,经不得这些。”
沈浓睡微微睁大眼睛:“给他上电椅?”他压低声音,“前两天调查科刚电死了一个。这东西不好控制。”
“给乔宥上。”程机翻个白眼,“把谷裕电死了复兴社要被打得垮一半。乔宥都知道咱们为了抓谷裕下了血本,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
“是。”
“别太早用,他痛晕了失去知觉了还有什么意义。过几天找不着地方下手再说吧。”程机静了静,没听到屋里有惨叫声,稍显失落,“他手上还空着是吧?该夹的夹,该拔的拔。”
“是。”沈浓睡抬头,“闻桦那里……”
“这个不急。毕竟他俩是什么关系咱们还不确定,不能贸然动东北大帅。你旁敲侧击试试,如果能坐实,我再去请示委员长也不迟。”
“他若还是缄口不言呢?”
“去问谷裕,问他的小跟班们,那个佟居上不是和你有过节吗?一并抓来枪毙拉倒。”
“好。”
“端了这么多人,咱复兴社要名声大震了。”程机得意洋洋,“记得把乔宥的命留长一点。敢耍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抽屉里面都是他的东西。”王厉山带着佟居上走近乔宥的临时座位,“一样都没动。”
佟居上再次递烟表示感谢,王厉山看了看牌子收下了。
身后的侍从欲上前搬资料,佟居上止住他,自己先翻看着清点。
几个文件袋分别标着秘密、机密、保密,内容从军队日常管理制度、训练方案到写给纪待参考的抗日策略,从天耳工厂开拓销路到建设庞大的商业帝国,乔宥效法朱元璋,给他们制定了事无巨细的守则和规划,暗示他们只要照此施行必无差错。
咱师长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写这种《海国图志》。佟居上抽空吐槽了一句,俯身拉开第二个抽屉,检查纸页以外的物品。
西装、送礼专用的烟、支票、存折、信纸、几张篝火旁的照片、闻桦的信,还有一个看似寻常的小铁盒。
这不是个引人注目的物件,但佟居上有强烈的预感,它藏着他此行所求的答案。
王厉山已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侍从也都本分地守在门口不曾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佟居上挑了个隐蔽的角落轻轻打开铁盒。
铁盒里只有一枚戒指,孤零零的。佟居上端详它片刻,最后将目光聚焦到盒顶部的绒布上。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线头,从里头拿出薄薄的一张纸,上面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俨然是乔宥的字迹。
师长能把自己的字逼到这么小一张纸上真是太不了不起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种潇洒张狂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别扭感消除的。
佟居上读罢折好,将之塞回原位。
师长总是爱给别人出这种进退维谷的选择题。他苦恼地看着小铁盒。这么大的事合该告诉纪待,偏师长又要嘱咐“纪待抗日不得分心,切勿泄露消息,也不许他前来”。
论情,佟大哥必须与纪待通风;论理,佟参谋深知乔宥的禁止是完全正确的,纪待刚适应东北战场,现在把他叫走,实在不利于他抗日事业的推进。
到底是欺上还是瞒下呢?这是个问题。
谷裕坐在空无一物的书桌前,面对着雪白的墙,背后是两个严阵以待的持枪特务。
有人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随后不等他许可就大步进来了。
“谷署长。”程机假惺惺地与他客气,“今天伙食还可以吗?”
“难吃。”
“招待不周,署长多包涵。这里毕竟不是庄园,厨子也肯定比不上您府上川鲁粤淮扬的名家,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您将就着吃吃,千万别饿坏了千金贵体。”
“你要是羡慕我们家的伙食就去粥棚里排队,别在这酸溜溜地嫉妒,令我无比反胃。”
程机被他一通抢白,强忍着怒火坐在沙发上,骂两边的特务:“愣着干嘛?还不快将谷署长请过来?”
谷裕纹丝不动,牢牢地面壁。
两个特务一左一右搬起谷裕的椅子,将他连人带椅挪到程机对面。
程机仔细端详谷裕,从他冷漠而不耐烦的神色中看出了疲惫和困倦。
“这几天休息得不好?看谷署长眼下乌青很严重。”程机将侍从端来的咖啡推到谷裕面前,“喝杯coffee提提神吧。”
谷裕冷笑:“你部下诚有意思了。睡觉时不回避不出去,也不让关灯,我要用被子蒙头也不行,非说怕把我闷死。想搞疲劳战术就直接说,这么拐弯抹角地做戏给谁看?”
“署长你明白的,你是尊贵的客人,我们不能严刑逼供。”
“你下在饭菜里的咖啡因含量几乎都要构成蓄意谋杀了,还说不能严刑逼供,真搞笑。”
程机摇头叹息:“你和乔宥你们俩真是如出一辙,嘴上功夫太厉害。”
谷裕一顿:“你抓到他了?”
“很难吗?”
“如果没有我当作诱饵,你下辈子也抓不到他。”
“那倒也是。”程机自顾自地倒红酒敬了谷裕一杯,“感谢署长成全。”
谷裕铁青着脸:“你到底干嘛来的。”
“知道你们俩兄弟情深,特地来把他的近况告诉你。”程机侃侃而谈,似是介绍自己的杰作,“进来先断水断粮关了三天,然后上刑,夹手指插竹签拔指甲铁丝穿身,明天还有膝盖穿刺、长鞭沾水和烙铁刺字,再不招就上电椅了。”
“你敢!”谷裕怒不可遏:“他是北伐功臣,是凭战功拿来的少将!手底下管着两万人!你敢动他?”
程机微笑:“谷署长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自己。这样的苦难非人力所能承受,他要是扛不住了,遭殃的首当其冲就是你。”
谷裕一字一句:“他比你高尚得多,你少以己度人了。”
“是,他是军人,意志坚不可摧。但他也是政客,利益重过所有。”程机向阿鬼使个眼色,后者将协约递到了谷裕面前,“规则很简单,你揭发他而他一言不发,你无罪释放,他被枪毙。他揭发你而你一言不发,他无罪释放,你被枪毙。如果你们都一言不发,涉密罪一年有期徒刑。如果你们互相揭发,叛党罪各关五年。[1]如何选,自己看着办。”
谷裕沉默地盯着这份协议。
程机起身离开。
“朋友之间,偶尔聊两句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穆主任,你平常与同事吃饭,能做到完全只谈私事不谈工作吗?谷裕说到底就是个资历尚浅火候不足的年轻人,他错看了人,没留太多心眼,这能有多大罪?犯得着以泄露军机罪关一年吗?”方证面色铁青,咄咄逼人,“他是你手底下出来的人,要是出了事,你也吃亏!”
穆靳有苦说不出。程机表面上是他手底下的人,其实直属于□□,某些情况下还会越俎代庖乃至对他指手画脚。此次事发突然,程机高举那张哭来的特别调查单突袭方证府上,当着军政部常务次长的面把人家的徒弟兼女婿带走了。没有和任何部门报备过,甚至事后也没有汇报。若非方证找来与他对峙,他都不知还有这样的事发生。更要命的是,人人都以为是他下达的命令,执意要他为此次行动负责并给出解释。
方证素有方正持谨之美名,现在却如此火大,可以料想程机在方家有多飞扬跋扈、肆意妄为。这小子嚣张的气焰和野蛮的态度使解决矛盾的难度上升了几百倍。
“方次长,现在事情还在调查阶段,证据仍在搜集,罪名尚未成立,还没有对他一锤定音。咱们都别着急。”穆靳叹气,“您心疼他,难道我不心疼?他是北伐时我亲自从闻质手里挖过来的人才呐,跟了我五年多了,我也早把他当自己亲儿子看待了,平日里的提拔指点不算什么,他结婚时我也是忙前忙后,出钱出力,您要是因为程机就说我存心害他,那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满身冤屈了。”
方证眼瞧穆靳委屈起来了,到嘴边的怒气便慢慢不是个滋味,自己反思着咽下去了。
穆靳继续说:“乔宥我也了解,平常是有些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要是说他泄露情报、通共叛党,那我完全不怀疑,就算给他扣个全责,我也觉得合情合理。您放心,即便真有什么事,罪责该在谁身上就在谁身上,冤枉不了旁人。”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无论结果如何都给自己留了充分的辩驳余地。方证暗道:能领导复兴社的果然不是什么善茬,这老狐狸进油锅里都能全身而退。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既然穆主任都这么说了,再闹就显得我小气、不通事理了。也罢,那我就再等等消息。”
穆靳和善地劝道:“这时候急也不管用,您千万宽心,也多开解开解绛竹,仔细她担忧过度伤了神。”
“您也千万当心身体,我们再怎么伤神也没您伤得多。”方证语气轻松,像在说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告别语,“程机抓人时大肆宣扬是奉了您的命令,让我们有异议尽管找您,您说,他到底想让您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2]?”
穆靳温和得体的面具出现刹那的裂痕。
看来他身边的白眼狼不止一只。
“将军果然不是寻常人。”沈浓睡用镊子夹起一枚拔下来的指甲,对着昏黄的油灯看钻入裂痕的丝丝血迹,“听说这么多天一句疼都没喊过呢。”
乔宥冷汗涔涔,浑身骨骼都吱吱作响,分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痛,也没有任何力气答话。
“不过这才到哪,只是脚指甲罢了,要是拔到手指甲,不知道将军还能不能这么威武。”
乔宥血淋淋的脚趾和被夹骨折的手指一齐在他神经里大叫。
“我们也怪累的,今天大家都休息一下吧。”沈浓睡朝侧立的特务招手,“扶将军坐起来。”
特务生硬地将乔宥从地上拖拽到椅子上,过大的动作幅度牵动了他锁骨和各关节脆弱的伤口,立时新伤盖旧伤,血液渗透将破烂的囚服浸地沉重了些。
他不动,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引来海啸般的剧痛,他实在不想多惹麻烦。
特务在他手腕脚腕和胸口贴了导联电极片,连上心电图显示器,呈现出他虚弱的心跳。
沈浓睡似懂非懂地看着那条脆弱的曲线,问医师:”不是打了安非他命吗?怎么还这副快死了的样子。”
医师嗫嚅:”因为他的确快死了......”
“那可不行。该他死的时候还没到呢。你想办法把他的命续上。”
医师心知难于上青天,却只能仓皇应下。
沈浓睡使个眼色,屋里的人利落地走了个干净。
“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们不妨敞开聊聊。”沈浓睡拎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我知道,你留着那几份文件是想给东北打抱不平,但是政治场上的事,很多时候不能简单地用道义判断对错。要从大局看。”
显示器上的的心跳如一潭死水,毫无波动。
沈浓睡继续道:”北伐是大势所趋,南京政府统一中国是人心所向,任何阻碍民主自由时代到来的人都将被历史碾压踏平。就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与其怪我们心狠手辣,不如怪闻质出尔反尔,商量好的和平统一,他为什么坚持要打到底?如果他肯就范,北伐就不会继续推进,也就不需要二次谈判,老顽固应喻体就更不会成为党国的眼中钉肉中刺了。真按因果轮回来推,该是闻质造的孽。”
商量好的和平统一、二次谈判.......什么时候商量的?哪次是一次谈判?闻质还接触过南京政府?乔宥混沌的大脑有一簇灵光闪过,划开蒙住纷杂记忆的薄膜,真相将如照片显影般渐渐明晰。
显示器上的心跳有了细小的异样振幅,沈浓睡知道号对脉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又添了把火:”要不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呢,那会大帅才23岁,还是少帅,就已经能独立地把和平改编的事谈下来了。他要是一直这么能干下去,东三省哪轮到的日本人耀武扬威。只可惜即位后怂包了许多,做什么事都做得拖泥带水不漂亮。可惜啊。”
23岁......那是几几年?1926。
“下周一我要去南方谈个生意。”
“这回是正经生意。”
“拿到结果你就知道了。”
1926年3月乔宥下班回家的那个下午,还没进门就听见闻桦在翻箱倒柜。七年久远,许多平凡而琐碎的记忆合该忘却,他却在此时身临其境般看到了每一个细节。
南方、正经生意、用来证明他们具备改革条件的新军的报告、闻桦潜藏的骄傲而期冀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