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乃华师破格收录,性情温润如玉。虽天资平平,却以勤补拙,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大小杂事一一亲历亲为,在众弟子之中道行算得上出类拔萃。
这般勤勉温良之人,本该在江平阔备受欢迎,可洪蛇敛偏偏成了众弟子最厌恶之人,有甚者背地排挤嘲笑,还使绊子给他穿小鞋。
究其根源,不过“寒门”二字作祟。
众所周知,江平阔乃朝廷所设修行圣地,历来只收王孙贵胄。洪蛇敛却出身光衢郡商贾之家,本来也算宽裕,可其父偏偏沾上了赌,没多久便败光了家业。由此而灰心丧气,整日喝得烂醉如泥,失手打死了规劝他的妻子,最后落狱染病而死。
父死后,三岁的洪蛇敛便一直由其姑姑抚养。
他的姑姑可不是善茬,三天两头的对他打骂,不是克扣饭食,就是不把他当人使唤。洪蛇敛难以忍受,十岁时独自逃了出来,给当地的农户放牛糊口,抽空还认了许多药草采摘去换钱。
可惜清静日子没过多久,他的姑姑又寻到了他,还泼妇似的骂他没良心,跑出来给她丢脸。
洪蛇敛顶不住对方的撒泼,无奈之下又跟着回去了。
回去的生活照旧一团糟,每日既要挨骂,也要挨打。有时他的表哥在外头惹事,还拿他去顶祸。洪蛇敛忍了几年,不想再受人白眼欺辱,又再次逃了出来,来到了梦寐以求的修行之地江平阔。
秦允显初入江平阔时,因为是太子的宠子,身份尊贵,满山弟子皆出迎接,洪蛇敛也在其中。当时人多,他对洪蛇敛没印象,后来慢慢通过大小事接触了,才知洪蛇敛要比他早四年入门,年纪也比他大上四岁。
洪蛇敛与那些娇生惯养,趋炎附势的弟子不同,他是个谦逊柔和之人。也正因为如此,秦允显平日见了也会客气唤一声大师兄。
而洪蛇敛待他亦格外亲厚,武艺切磋会指点教导,生病了也会亲自过来照料——洪蛇敛熟知各种草药,不比江平阔的医师差。
久而久之,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洪蛇敛家境困窘,没念过书,也不识几个字。秦允显了解后,不但没有嫌弃,反抽暇教其文墨,更赠以金丝楠木笔。
此笔稀世,天下仅存两支。是祖君赐予他的父亲,父亲又赠给了他。那些弟子见了格外眼红,却碍于秦允显而不敢造次。这次孙天被毒死,恰为这些视洪蛇敛为眼中钉者,开了泄愤之隙。
事发后,这群弟子一致咬定就是洪蛇敛所害。
缘由就是洪蛇敛对草药了解,尤其擅长制毒,只要他想,到手里的东西都会变成毒物。且医师验明,孙天所饮毒茶,正与洪蛇敛屋中所□□物相符。
秦允显因不在嫌犯之列,不得入殿旁听。与叶兴、叶晤在殿外苦候至日昳,方从出来的弟子口中得知:洪蛇敛已被囚禁闭室,燕青却安然获释。
秦允显心知有异。
江平阔立派以来,从未有过毒杀之事。更蹊跷的是,有谁会拿着自己人尽皆知的本事来害人,这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这人就是我杀的么?
他当即求见华师。偏殿内,华师一番话令他茅塞顿开——非是不知真凶,而是不得不包庇。秦允显愤然欲为洪蛇敛讨公道时,华师一句诘问如冷水浇头。
“你要为一人而害数万人吗?”
燕青是大江储君,即便杀了人,也不该由江平阔处置,而是交由司法廷尉论罪。此非简单的杀人偿命,而是关乎两国邦交。
此事若闹大,江平阔必受牵连。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方能保全。
“今日你能救他,来日呢?”
洪蛇敛本就不该踏入这权贵之地。众弟子怨气郁结,修行圣地渐成是非之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已得本不该有的道行学识,若执意留下,纵无今日之祸,也难逃他日之劫。
秦允显沉思良久。在他未至之前,洪蛇敛锋芒收敛,依旧过得如履薄冰。而现在......因为他的缘故,几次三番被那些弟子的陷害,诬陷,排挤.....
这些种种,他并非不清楚。
他想,或许对于洪蛇敛而言,江平阔就是一片是非之地。
洪蛇敛被逐出师门后,消失了一阵子。燕青也因为此事,被华师找个由头遣回了大江。几年后,有传言,洪蛇敛已经离开了天兆去了大江。再后来,各国皆传大江国君燕青遇刺身亡。
那名刺客正是洪蛇敛。
自此,洪蛇敛成为举国通缉的要犯,下落成谜。很多人都说,洪蛇敛杀了燕青后,逃出宫时身受重伤,被擒已伏诛。还有人说,洪蛇敛隐姓埋名,染病死在了街头。
总之没有人说他是活着的。
这些年,秦允显也曾怀疑自己,当时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他几番探寻洪蛇敛踪迹,却杳无音信,渐也信了那些死讯。
而今,听闻秦诸梁道出洪蛇敛尚在人世,心底尘封的旧伤骤然撕裂。一是愧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二是多了怨愤,秦诸梁与他有血海深仇,为何偏要与这最恨之人沆瀣一气?
秦诸梁补充道:“对了,你在诏狱所中的红丸,也是他亲自研制的。”
“是么。”秦允显眸光一黯。若问是否痛心,自是有的。被昔日同门毒害,常人岂能无动于衷?可是悲戚无益,只会令仇者快意罢了。
洪蛇敛这一生,恰似孤舟行于怒海。低谷时得江平阔援手,巅峰处却遭人推落。推他的这个人虽说不是秦允显,可袖手旁观,在朋友眼中,比那推手更令人心寒。
他恨秦允显,秦允显能够理解,对他做出这样狠毒之事,秦允显也能欣然接受。可是有一点,从洪蛇敛狠毒的那一刻开始,前尘种种愧疚与弥补之心,全都相互抵消了。
他向来便是这么恩怨分明的一个人。
说起来这一点,他与秦溪常颇为相似。别人于他有恩情,他总会想方设法去还了,好似这份恩情是沉重的负担,当全部偿还与抵消之后,这份恩与情也会消失。纵使昔日恩主后来犯下大错,他也能冷眼相待,依法论处,不存半点私情。
洪蛇敛然既与秦诸梁勾结,便是死敌。
他面对仇敌,向来不带半分感情。
秦雷跪得膝头发麻,忍不住抬头,可怜巴巴地提醒:“父、父皇......天禄......”
秦诸梁见秦允显的脸上黯然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冷峻所取代,没能看到预期中仇敌痛不欲生的模样,顿觉索然。
他冷哼一声,示意秦雷起身:“莫再让朕失望。”
秦雷诺诺称是,揉着发麻的腿爬起来,一改先前的窝囊相,朝几名玄青修士一挥手。来人用麻绳捆住秦允显的双手,将绳端抛过树枝,两人合力一拽,秦允显顿时双脚离地。
秦允显身子在半空中晃荡,对秦诸梁道:“实话告诉你,天禄召唤之法我已尽授兄长。任你使尽手段也是徒劳,不如给我个痛快。”
秦诸梁抬起脑袋,冷哼一声说:“你一心求死,目的为何,还不是想玉石俱焚?竖子反复无常,惯于玩弄心计手段。告诉你,你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朕都不会再信。”
秦允显:“......”
这话听着莫名耳熟。
是了,那个叫白藏的,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
“秦风当时也在场,这等要事,他临死前竟未提及?”秦允显故意往痛处戳,“还是说......他没来得及说便死了?”
秦诸梁阴鸷地注视着他,那目光恨不得在他身上捅几个窟窿。好半晌,才冷飕飕道:“激将法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