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同他母亲长得像。
五官继承了来自江南美人的古典柔和,杏眼与眉梢皆是一比一的俊俏,只是宋清妙更妩媚,而陈挽更凌冽。
这份凌冽要细细端详才能看出,却让两人身上的气质截然不同,在陈挽面无表情时更是明显,随垂下的眼睫带了几分攻击性。
他幼时总是这副表情,加上不服管教,行事凶狠,被陈家人骂过是咬人的白眼狼,小榄山时也没少因此被动手打。
于是陈挽学会了笑。
这是他在很小时就摸索出的,人世间生存的第一个要领。
其他孩子还在父母怀里任性哭泣,吵着要得到玩具,他已经学会掩盖自己的目的、动机和心情,为蛰伏下的韬光养晦披一层人畜无害的外衣。
这招出奇的好使,从此陈挽笑了很多很多年。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也勾起一丝,是非常好看的幅度,那点凌冽于是在这幅度里化作了温润与谦和,叫人看上去如沐春风。
却又有种叫人忍不住想摧折的美。
与宋清妙的纤柔曼妙有了更微妙的相似。
杨恩逢在见到陈挽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对方的母亲是谁。
“真像,尤其那双眼睛。”
他浑浊的眼里是贪婪、愤恨及各种情绪的杂糅,直到入了席,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搭话,脑海里还挥之不去这个念头。
宋清妙年轻时是千禧年间一瓣莲,他更早也曾动心,但对方名动海市时杨家还未傍上白鹤堂,风流场里他摘不到那株万人追捧的莲。
就像他在家中永远比不过沉稳早熟的大哥。
于是他嗤笑这种女人不过名利权贵手里一朵花,看腻了,揉烂了,随手便扔到路边,再无人问津,想玩到手也不急在一时。
不料这一等时间长了些,宋清妙风头过去,他也早已寻到其他目标,渐渐忘了对方。
几年后他大哥继位家主,杨家在对方手里风生水起,黑白两道都混得开,他也因此得了势,被人尊一声“逢爷”。
兄长疼溺,无论他玩得怎样花,干出的事如何明目张胆,最终不过几句轻飘飘的数落,次次有人善后和兜底。
直到他某天突然听闻,宋清妙最终入了陈秉信的手,带着个孩子住进了陈家。
被人玩烂的货还要。
他暗自讥讽,却又重新回忆起当年的悸动。得不到的总骚动,时时刻刻在心底叫嚣着占有。
于是他动了龌龊心思。
唯有这一次,他被大哥狠狠斥责了。
十几年前荣信还是海市数一数二的地产龙头,陈氏也家大业大。杨恩逢好酒好色,强取豪夺不是一天两天,寻常的脂粉俗色就罢了,若是动了其他大家族的女人,会牵扯到太多东西。
并非是说宋清妙对陈秉信有多可贵,对于他们而言,女人不过是颜面的象征,是点缀在权势上的花,随手就能换掉,关键在于杨家若在名声上被拿了把柄,将会不得不“换出”部分利益。
他永远忘不了兄长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失望又刻薄,连着得不到宋清妙所带来的耻辱,一同深深刻进了心里。
从此他更疯,更嚣张,更肆无忌惮,报复性地捅了一个又一个篓子,直到闹出人命被送往内地整整十年,直到熬到兄长因病退位,家主的位子“传”到他手上,连贸也成了他囊中之物。
前任家主无子,幼弟再如何纨绔,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权势在手,他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但在看到陈挽的那一刻,他仿佛又重回了十几年前最耻辱的时刻,这次更甚。
因为他早就被告知过不能动那个人。
杨恩逢起初不以为意,对方有什么姿色,什么本钱能引他指染?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是宋清妙的儿子,没想到对方竟有不输母亲的一张脸。
同样勾魂夺魄的眸子,柔和又神似的唇眉。
对方笑得礼貌,眼睛里的矜傲却快要溢出,嘴角勾起的一点弧度像在嘲笑他的无能,恭良温顺地驻足,却张扬美丽得刺痛他的眼。
像带刺的玫瑰,有毒的鲜艳果实,赤裸裸勾他去采。
让他想把对方撕碎,占有,摧毁,最后洋洋得意地丢弃。
但他不敢。
可怎能如此就善罢甘休。
杨恩逢余光一直远远落在那个清隽的身影上。宴席刚开,主位的家族代表们正洽谈投资事宜,说着场面话,客座的受邀方也在相互低声交谈。
那个人坐在大厅的角落,很是低调。
他看对方端着高脚杯,里面象征性倒了点红酒,正带笑与人交谈,忽然计上心来。
……
海市地处热带,秋末也降不了几度温,只是天黑得更早,闷热变成了隐隐的凉意,夜晚尤其如此。
白马庄园建了有些年头,迎宾道旁种了几棵梧桐。
靠近庄园的部分被照得灯火通明,树叶落下时格外明显,有点萧瑟。
陈挽旁边坐的是个眼熟面孔,好像是蒋应的朋友。他刚想打个招呼,对方竟热情地主动开了口,几句话聊下来颇为投机,便互换了联系方式。
没一会,有相熟的人在对桌叫他,对方便道声抱歉,起身先过去了。
向主座敬酒的环节还未到,想聊的对象又大多正在交谈,陈挽便端着高脚杯站到了窗边,静静看外头梧桐的一片叶子掉下,被风吹得忽高忽低,最后打着旋儿落在地面。
就像无根浮萍,漫无目的地在路边安家,直到第二天清早被清洁工扫走。
他盯着那片落叶,脑海里想到“无依无靠”这个词,随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嘲笑了笑。
期间又有几个人看他气度不凡,主动上前搭讪,陈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示了好。
高脚杯里的酒是先前倒的,相较于用来敬主座的宴会主酒,红酒则是宾客闲谈时开启话题的利器。
他最近十分操劳,宴开时看那些菜品实在没什么胃口,便只草草吃了些。
又一个宾客同他举杯搭讪时,几口红酒下肚,竟意外有点烧。
陈挽应酬场混迹多了,酒量很好,而红酒度数也不高,本不该如此。他只能猜测,是最近情绪低迷又作息颠倒的缘故,脾胃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暗叫不好,这才哪儿到哪儿,待会还有一轮酒要敬。
想到主酒单上六十二度的景芝白乾,似乎已经能感受到烈酒入喉的灼辣与苦涩。
陈挽心思微沉,歉意地笑笑,找个借口结束了对话,打算去吃些什么垫垫,再服点护肝片。
不料服务生却在此时走到他身前,说主位那边有请。
陈挽一怔,立刻放下高脚杯,改了目的地。
这么快?是吴董那边主动引荐?
主位离陈挽落座的客座有些距离,他把疑惑压在心底,随侍者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朝着大厅中央走去。
这儿最是灯火璀璨,周遭却显得有些安静,并没有主动敬酒或是争先恐后自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