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的伤口在医院涂过抗生素,第二天就消炎了,结痂却十分缓慢,最初几天动作稍大就会裂开,他不得不缠着绷带办公。
伴随那一晚高烧的,是轻微的肺部发炎,陈挽从明隆谈判回来那天起就开始咳嗽,咳得剧烈时好几晚都无法入睡。
刚好那段时间也是事务最密集的几天,他来来回回对接解约事项,签署保密合同,上报科想流水,同合伙人转交处理结果,忙得不可开交。
韩进听他电话里声音哑得不行,说一句就要掩唇咳上好几声,想要帮他分担些事务,腾出时间给他好好休息。
陈挽拒绝了。
他说这次项目失利是自己的责任,本来就已经很愧疚,加上海油隧道一直是他负责,只有他本人最了解相关事项,无论如何也要亲力亲为,把收尾工作做好。
韩进劝了好几次,奈何对方每次都态度坚决,完全拗不过,最终只能作罢。
陈挽便这样咬牙撑着,昼夜颠倒地忙碌,要处理的事项确实多,他全心全意投进去,经常忘了吃饭,一方面是肩负应有的责任,一方面也是在用工作自我麻痹,不想去面对一些情绪的反扑。
效果很好。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想赵声阁,也足足一个月没回过陈家主宅,没见过宋清妙。
但也确实很累。
无数次他筋疲力竭,掐着眉心强打精神,提醒自己不能出任何差错。也怀疑过自己是否能撑下去,痛苦得事后回想起来记忆都有些模糊。
最终竟真就这样熬过去了。
科想内部虽受这波解约风潮冲击,但在他的操持下运作得有条不紊,很快又重新步入正轨。
几位合伙人都大松一口气,陈挽却不敢松懈,身体状况好转后又迅速投身各种酒局。
科想是他一手创立的,是他的心血,不到最后一步都不会割舍。
他后来有刻意注意过身体,但因为明隆模拟两可的态度,酒局上无论如何辗转应酬,合作项目始终接得艰难。
喝酒无法避免,陈挽胃病有些复发,人也瘦了好几斤。
否则昨天也不至于因为几杯白酒这样狼狈。
赵声阁听完答复后,沉默了许久。
陈挽向来不会夸大事实博取同情,恰巧相反,有追尾住院的先例在前,他知道这个人不怎么把自己当回事,向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过了。
他自己都亲口承认了不好过,真实情况恐怕远比“不好过”难得太多。
赵声阁自己也是忙起来不顾身体的人,连轴工作十五小时,带病三班倒都是常事,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辛苦,现在却因陈挽的两句话联想了很多。
这几个月里,对方是否有过反复发烧,是否有因为身体情况难受得夜不能寐,又是否在酒局上被人刁难过,出现昨晚那种状况?
这三个月他也很忙,有叮嘱过叫人盯着,有重要情况跟他汇报,而后便设好局放线,等着人上钩,暂时将这事抛之脑后。
现在想来,下面的人不好定义什么是“重要情况”,更不敢轻易打扰他,基本只向二助三助转告。
几个助理看上司日理万机,估计也只是把写着情况的文件稍微整合,放入了不太重要的一栏里。
赵声阁很少看那一栏,忙起来基本只批加急文件,因此竟也将近三个月没去了解陈挽的情况。
得知陈挽执意赔付违约金时,他怒火难抑,气得都笑出声来,最后没再留任何余地,按银行最高年利率计算利息,直接下了重手。
陈挽知不知道,他正缺将人逼入局中的关键引子,这样一来反而还省事了。
是陈挽自己选的。
他昨夜按着计划如约出现在白马庄园,是想在对方成为项目乙方后,用手中的筹码跟陈挽进行一场谈判。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连贸不过是个幌子。这个项目的最大占股握在明隆手里,便是有着最大的话语权,科想承受不起第二次解约损失,陈挽没得选。
赵声阁出场的时间本是在宴会结束,陈挽签下合作协议时。
但他收到了吴道泽匆忙的信息,说连贸有些过火,还来不及询问具体,又在中场时看到了秦兆霆和陈挽的拉扯。
他还是难以遏制地提前出场了,含着点不悦的愠怒,冷冷地就要落下致胜的棋子,从此把陈挽囚在欲望的牢笼里,变成独属他一人的金丝雀。
只是赵声阁没想到,他见到了全身竖满防御尖刺,醉得快要站不稳的陈挽。
对方在黑暗里明显有些过激,被人拉住的第一时间就动了手,招数凌厉狠辣,像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而这种条件反射,通常只有在神智不太清醒时才会凌驾思考之上,成为防御的本能。
他后来才意识到,陈挽从前应该有过很不好的经历。
而他从来不曾去了解。
他看着对方蹙着眉,胃痛得额角都是冷汗,差点失去意识。不再得体优雅,脆弱得像个一碰就碎的瓷瓶,又像一片失去水份的叶子,空荡又憔悴。
之前就多胜券在握,志在必得,那瞬间就有多溃不成军,自乱阵脚。
尤其是在陈挽露出那种表情后。
对方宁可难受到极致,也不想弄脏他的手,眼神里每一丝每一寸,都写满了隐忍而不可触碰的爱意。
他被震撼得动摇,生平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什么叫后悔,心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他所做的这一切,处心积虑设下的局,很难说最后是究竟惩罚了谁。
赵声阁庆幸自己没有动手,也以雷霆怒火解决了罪魁祸首。
但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才大概知晓陈挽这三个月经历了什么。
他突然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个混账。
……
面前的人自从他说完话后就没了回应,似乎陷入了沉思,燃尽的烟灰从指间落下,有部分落在风衣上,对方却恍然未觉。
陈挽有点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赵声阁的表情似乎有些沉。
飘在风衣表面的烟灰很扎眼,他想伸手帮对方拂掉,踌躇好一会也没敢动手。
但对方沉思的时间实在太长,他盯着那灰看了好久,心痒得不行,最后还是向前迈了一小步,离对方更近了些。
陈挽悄悄伸出手,手腕却在这个瞬间被人握住了。
赵声阁抬起头,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陈挽一惊,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误会了,准备出言解释,却听到面前的人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语气很诚恳。
他眨眨眼,觉得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赵声阁说的是:“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