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唱到后半段,应歌凤才姗姗来迟。他阵仗颇大,身后跟着五六名警卫,是麻茂平特意安排的,为了盯紧这个爱闯祸的姨太太。
周天钰在台上扮着杨玉环,一把牡丹金漆扇半遮脸,旋身,珠翠在灯光底下一闪,刺了应歌凤的眼。
他微微一笑,拨动着手上的那枚粉宝石戒指。摘下来,叫警卫员给茶房:“替我送周老板。”
周天钰唱完一出回后台,仍然站在帘后看对面楼上的包厢。
应歌凤今天穿了件淡紫色长袍,外边是青黑绸的马甲,戴一顶圆边礼帽,实在是俊俏。
这让周天钰分了心,下一场唱《二堂舍子》,周天钰演王桂英,他上台,走两步便望一眼,应歌凤恰也望着他。两人一对视,周天钰竟忘了词,要不是师兄轻声提醒,戏就要砸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台,茶房笑着进来,递给他一只发亮的大钻石戒指:“都督府的恩赏,应先生说,他想请您吃杯酒。”
周天钰攥着戒指去包厢,刚转过拐口,就在楼梯上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漂亮少爷。
容长脸儿,细长的眼,步伐很快,直往三楼去。
周天钰站住了,因为他看见这人进了应歌凤的包厢。
随即,左右的纱帘放下,包厢就成了一个隐秘的房间。
周天钰想往回走,但又忍不住上楼。他顺帘缝往里看,见那少爷正握着应歌凤的手,拿到嘴边吻了吻,讨好地哀求:“凤哥儿,你别再生我的气了,那些钱我肯定给你追回来,绝不骗你。”
应歌凤眼皮一撩,抽回手:“说好的一个月两千的利呢,怎么算?”
“我一定如数给你,绝不会亏了你。”辜皓棠靠过去,抬手搂住应歌凤的肩膀。
应歌凤这才转头瞧他,轻轻地一笑:“辜老二,我那一脚踢伤你没有?”
“没有,我好得很。”辜皓棠说,“对了,你要我替你找的人,有眉目了。”
应歌凤心头一跳,不禁将身体绷得笔直:“你说真的?”
“是啊。”辜皓棠往四周看了看,神情严肃地说,“在南方,带着兵呢。”
“那末——”应歌凤蹙着眉,欲言又止。
带兵恐怕是在闹革命,革命,是要杀头的,革命,又会弄得他们家破人亡。
应歌凤想起那年冬末,乳母死在去杭州的路中,管家阿爷拉着他们跑,城外有炮火声,到处都是失所的流民。
他们经过乱葬岗,里头堆着无数贼子的尸首。有一颗人头就挂在树梢尖上,辫子被斩断,只剩粗糙枯短的一截。一双眼睛叫人剜走了,留下两颗深黑的凹洞。
血红的月光泼下来,照得那头颅如受火焚,像在炼炉里炙烤。
应歌凤知道,那就是他阿玛,老太后亲封的克勤郡王。
授爵那天,阿玛的脸也是如此,涨得紫红,亮得发肿。他瘦长的细脖子支着脑袋,脑袋上又顶着花翎顶戴。一步一正,阿玛跪在圣旨下瑟瑟地颤动着肩膀,欣喜非常。
然而,阿玛的威风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清朝倒了,那时候应歌凤才几岁,小得简直不记得年龄。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以前有那么多的人跟他行礼,他们都叫他,小贝勒爷。
多么恭敬,多么尊贵,多么荣耀!俱往矣,俱往矣!
“凤哥儿?”辜皓棠叫他。
应歌凤发着呆,想得深了也就没回话。辜皓棠怕打搅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应歌凤看。
莹白的脸,浓睫毛,粉嘴唇,他觉得应歌凤好看极了,可不敢亲他。
在辜皓棠看来,应歌凤不是胡同出身的婊子,而是那西方神话里的安琪拉,高洁勇敢,傲慢可爱。
傅老三总说他恋应歌凤恋得脑子坏掉了,但辜皓棠无所谓人家的流言,他捧着应歌凤的手,对他说道:“凤哥儿,你别担心那些事,有我呢,你知道,我是很爱你的。”
应歌凤回过神来,他不说话,看着辜皓棠笑,笑里却没有一丝真感情,像他做贝勒爷的时候,一眼望下去,满地的奴才。他们跪得深深的,埋着脑袋,谁敢觊觎他,他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茶房端果盘子进来,见周天钰正在包厢门口愣神便叫他:“周老板,您怎么站这儿啊?”
这一叫,就惊动了里面的应歌凤。
应歌凤撇开辜皓棠的手,往旁边靠,避嫌似的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周天钰迈着小步进来,没有抬头,只是语气生硬地问好。应歌凤看出来了,这小戏子不大高兴。
应歌凤还没有开口,辜皓棠想起什么,率先说道:“周老板,下个月我家要请客,不知您有没有时间去唱堂会?”
应歌凤看着周天钰,他把他送的粉宝石戒指戴在了手上。应歌凤忍不住微微笑,然后又听见辜皓棠问他:“凤哥儿,你来不来?”
“哦,我啊——”应歌凤站起来,走到周天钰跟前,他俯下身,那么故意地瞧着周天钰,“周老板去我就去,周老板,你去不去?”
周天钰头一抬,正好撞上了应歌凤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