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子弹自霍琛的耳边擦过,巨大的声浪将他从昏厥中惊醒,他闻到刺鼻的火药味,是子弹的味道,其中还混杂着灼烧木头的气味。
“嘶!”他后腰很疼,伴随着轻微的抽动,不过比起电流刚经过身体时那种激烈的疼痛轻了许多。
他的身体被固定住,极不舒适,尤其是手臂酸疼不已,他试图甩动手臂缓解不适,却听见了刺耳的金属靠弄木头的声音,手腕上冰凉的触觉让他知晓,这是一副手铐。
从他醒来至今,叶容一直以平和的面目观望他,眼里没有一丝情绪,然而并不显得她薄情寡义,她身上的绝望太重了,重得压垮了她所有温热的情感,让她短暂地变成了行尸走肉——她静静地望着他。
霍琛认清了形势,叶容今晚的举动很不寻常,就像是暴风雨的前调。她的神色冰冷如凛冽的风雪,他极少见她如此,叶容懒懒地收回视线,霍琛从她的怠惰却明晰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
“谁告诉你的?”
叶容抬眼看他,明知故问,“什么?”
霍琛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是刻意伪装的,她要做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暴怒和恐惧让他的情绪陡然起伏,他怒声大喝:“谁告诉你柯杰回来的?!”
他根本不怀疑叶容是从他的手机上得知的消息,他有三个手机,其中一个他几乎都不带回来,而那正好是他与那些狐朋狗友联系的手机,所以她只能是从别人那获得消息。
“是霍音书。”叶容并不遮掩。
霍琛暗骂了句脏话,他迫切地对叶容分析利弊,“操!你不能听她的!她是想让你和柯杰鱼死网破,你要是顺着她的意愿,就他妈上当了!”
叶容垂低眉眼,“我当然知道她是想坐收其利,然而于我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霍琛攫取到某些可怕的信息,他放低语气,循循善诱,“叶容你听我说,柯杰他爸是平洲中院的院长,你杀了他,哪怕我要保你,你也得脱层皮,你听话,我们从长计议,柯家这两年贪污受贿,上面已经有人在查了,我可以帮你搜集检举材料,交给上面,我保证最多不过两年,你一定能看见柯家倒台,到那时——”
他这话说得严重了,只要他想保住叶容,柯家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动叶容一根汗毛,他故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夸大其词,试图让叶容改变主意。
叶容尖刻地打断道:“不要,我想让柯杰死在我手里,我要亲手杀了他。”
“你别犯浑!你想做什么,啊?你才十几岁,你很年轻,你是C大的学生,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难道要让柯杰那个浑蛋葬送你的未来吗!你愿意看见你的未来毁于他人之手吗?”
叶容难堪地笑了笑,“霍琛,我好像从来没对你提起过我的母亲。”
霍琛的表情顿时变得不对劲,叶容鼻腔发出轻叹的语调:“也是,你早就调查过我们了。”
叶容自顾自地说:“我妈妈是个很善良的人,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时常施舍乞丐和穷困老人,为人和善有爱,我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质都来源于她。”
“但不幸的是,她遇上了我父亲那样的人渣。他抛弃了我们,可我很高兴,我恨死那个人渣了。”
“后来我和妈妈来到平洲讨生活,过得非常艰苦,我们住的地方墙皮总是脱落的,还有很多虫子,还经常停水停电,有段时间我觉得我们像难民。”
“好在我的妈妈很勤劳很能干很厉害,我们后来的生活也渐渐好转了起来,她还结识了一个医生,说实话,我并不介意妈妈再婚,反而很庆幸她能获得幸福,虽然对她而言有些晚了。”
“妈妈和陈医生订了婚,在他们要举行婚礼之际,陈医生,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继父,他因为医闹被人砍了十八刀,含冤而死。”
“妈妈在那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不久后她受了工伤,腰部损伤很严重,不能久站,也不能搬重物,人们都说‘既然站着不能赚钱,那就躺着赚钱’,所以妈妈做起了流莺。她不敢让我知道,可我还是从别人的口中亲耳听到了,我并不为拥有一个流莺母亲而耻辱,我只是非常的恨我自己,恨我没有钱,恨我没能力让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
“所以我拼命地学习,每一次都拿到了奖学金,好让妈妈能轻松些,我坚信我能考上很好的大学,我打算毕业后直接参加工作,和妈妈一起缔造幸福美好的生活。可我们太倒霉了,真是太倒霉了,妈妈患上了宫颈癌,发现时已是晚期,其实可以通过化疗以此延续生命,可是她选择放弃,我怎么求她,她都不肯,我甚至提出辍学,出去打工赚钱,让她安心治病,可是——”
说到这,叶容难受地顶了下腮,霍琛看见她的下巴在细微地发着颤,“可是她却说,”她的眼睛闪着泪光,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忍回去,崩溃的情绪让她看起来神经质而悲痛,她用力地咬紧嘴唇,眉宇抽动,“让我放过她……”
霍琛的瞳孔骤然紧缩,原来这么多年,你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吗?
他曾经的确调查过叶容,可他从未真切地感知过贫穷与苦难,如果不是叶容亲口提及,他或许到死都不知道她前十几年的人生居然都处于地狱中。
最可悲的是,连最爱她的母亲到了最后,其实都对她抱有微泯的埋怨,而那时叶容也才十五六岁……他不由得想,命运对叶容太过于苛责了。
叶容继续道:“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地恨她,我想我难道活该过得贫苦交加吗,我难道不够努力学习吗,我难道不够听话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但归根结底,我最恨的,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妈妈会很幸福,正是因为有我这个拖油瓶,她才会苦难至此。”
“我恨我啊,恨得都无法入睡了,我开始吃药,□□、□□,我不吃药我就睡不着,我不是没想过死亡,可我仔细一想,我要是死了,谁来为她扫墓呢?除此以外,还有、还有一些,所谓渺远的、如梦似幻的幸福……就这样,我活到了今时今日。”
说到这,她的嘴角绽出微薄的微笑,弧度很小,却很满足,霍琛觉得那时将死者的释然。
“高考过后不久,我的成绩出来了,我发挥得很好,那几所大学随便我填,但我选择了并不出众的C大,因为我不想去遥远的城市。”
她渺远的目光穿过虚空。
“可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其实你并不是第一个侮辱我的人,头一个是柯杰,我现在都记得那种哀伤而绝望的感受。不过你才是最让我痛苦最让我憎恨的人,但我已经不想和你讨论我们之间的龃龉了。我只是想问你,如果那天不是霍音书告诉我柯杰至今仍旧逍遥法外,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吗,柯杰包养过我的母亲,他对她多加亵渎与侮辱,”说到这叶容已经泣不成声,她用力擦干净眼泪,眼睛的形状在她的动作间变得畸形,露出里面鲜红的皮肉。
“我决定了,我要杀了柯杰,只有这样,我才能为我屈辱的、却皎洁如明月的母亲复仇。”
“我时常梦见一匹白马,她在我的梦中不停地奔跑,规律的马蹄声恍若一首诡谲的童谣,我看不清她的正脸,却知道那是我温柔和美的母亲。”
霍琛深深地看着她,哪怕他再心狠,也不得不为叶容悲伤,她走到这一步都是他的缘故。
他咬牙,侧颊鼓起,凌厉上扬的眉峰皱出不忍的弧度,“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事到如今,哪怕霍琛再不愿意承认,事实都已经定了,如果不是他伤害了本就遍体鳞伤的叶容,她就不会误入歧途,她本该有美好的人生,她会正常地度过平凡且幸福的人生,她优秀且美好,一定会有如同华光美玉般的后半生,是他毁了她。
“何必呢?”叶容再次拉开手枪保险,“反正我都不在乎了。”
霍琛是个情绪敏感的人,在他看来,叶容这一句“何必”并不是不在意他对她的伤害,更不是原谅他,而是他不值得,他不是她活下去的理由,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算,所以是死是活都不容霍琛置喙,她从始至终都不在意他,如同萍水相逢的情缘一般。
霍琛的齿关“吱咯吱咯”的响动着,他几乎将一口森白的牙齿咬碎!
可那又如何呢,只要他能拥有她,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叶容!别去!只要你收手,我就让你离开,我保证我们这一生都不会再见,我会给你相应的资产,让你能轻松惬意地度过余生,我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自此你我二人风流云散,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