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洛提的气刚出门没几步就泻了,他穿着风披,畏寒又咳嗽频繁,便用面纱遮掩口鼻,连第一个巷道口都没走完就已经歇了好几回,季陵把灯塞到他手上又从他肩上扒下包袱自个儿扛了。
季陵知道锦洛在看他,只是路黑,看不清楚表情:“别说谢,咱们以后要同舟共济,你来我往的时候多了。当然,首先你得保住命,才有后话。”
“好,我不谢。”锦洛笑了下,扶着土墙往前挪,“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我这样的人,拿什么跟你们同舟?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了。”
季陵停下来,只手撑墙,拦住了他说:“没那个主家喜欢底下人自哀自怨,走出这个胡阳巷,你就是正南齐北的良民,跟下三滥不沾边。如今你身不在贱籍,要记住这一点,不能忘。”
说完,他把灯笼也提过来,让出路,放轻了声音说:“谁情愿做这个,哪个不是身不由己,但是...别认命。”
住邺京在城边的七品补阙,官不入流,却也纳了两房小妾,由于俸禄低得可怜,买不起人,可心里着实又惦记,于是底下想要巴结的差吏从妓馆捞出来个不受宠的送到跟前拿来换好处的。家里大娘子刻薄磨难经常打得人皮开肉绽,然后丢柴房里饿肚子,补阙玩过就过了,根本无所谓人死活。那屋梁低矮,木条乱钉的窗户挡不住抽泣声,有婆子好心来送吃食,女子就在昏暗中向她哭诉:“我要是能选,做牛做马也不做这个!上回寻死,别人劝我‘蝼蚁尚且偷生’,可蝼蚁没活得这般痛苦!我不如蝼蚁,我这个身子,早就叫人败光了!今夜,我就算有侥幸能活,可里头的那些沉疾也不会让我得个好死,留着不过是日覆一日拿人作践!么么,我求求您,给我个痛快吧!我不想这么活下去了!”
婆子也在哭,声音在寂夜中破碎且压抑,柴垛干草被碾过的响动混杂其中,墙角微弱的烛光根本带不来光明,甚至连人影都照得破碎模糊。后来那点微亮彻底没了,婆子掩面出来,里头再无声响。
季陵在屋檐上抬头看天,可什么都没看进去,脑袋内荒芜一片。
这是第二次,他想对人说,别认命。
锦洛的风披被风吹起又落下像只随时展翅地蝶,他推开墙面,站得不稳,却也立住了:“我该听你的,这个世道赚钱不容易,不能叫你的银子白花。”
季陵跟他并肩而行,走得迟缓。冰冻三尺,有些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就起得了作用,季陵不在这上面打转,他没那个耐心也自诩并非纯善之辈,你死与不死,最终都是自个的选择。
锦洛拢紧风披,他知道季陵不乐意听这个,便换了个方向说:“我懂些音律,聊以解闷还是可以的,虽然重活不拿手,但能做做账,只要信得过我便成。”
季陵答非所问的说:“馆主教你这些?”
“望泓楼不做教人的事,费时费力,那馆子曾三度易主,我跟着被倒手了三回,到了望泓楼开馆时已经可以凭着这点手艺勉强留人。可惜那把陪了我十来年的老物件,实在没力气带走了。”锦洛朝后看了眼,喘着气说,“要是我还留得命,回头再来拿它。”
季陵把包袱往上肩上驮了驮,他很清楚自己有几分力,不敢托大,只说:“明日就叫人过来取,我们出来有伙计跟着,不差这么会儿工夫。”
锦洛又想谢,话到嘴边就改了口:“其实不值什么钱......方才说算账,那个没人教,因为挨着的老爹一个赛一个人精,要想在这些人手里讨活路,不得不学会阳奉阴违,边边角角都要精打细算,不仅是我,做这个的,心里谁没挂把算盘?”
他倒是坦诚,人到油尽灯枯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得表现出前所未有地坦诚,没什么好遮掩的,毕竟再多也带不进棺材去。
胡阳巷不见喧嚣,长路尽头有辆马车停在离迎春楼不远的地方,赶马的汉子季陵认识,是甫威,他还以为晚上要靠两条腿走回去,没料到崔洝辰长着良心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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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佟盛合上门,恭身在崔洝辰身侧说话。
房内点着清香,小二刚做了洒扫,一壶新茶也烫好放置在窗榻小几上。
“如果当时魏明忠没把郧州变成块废土,这地方也没这么适合养老,”崔洝辰盘玩着枭羽,看向窗外月光淡洒的屋脊说,“我在这里被屏蔽了双耳,听不见高堂喧闹,父亲他还好不好?”
“回主君,王爷无恙,府内也安妥。邺京到赀州的消息很快,只要快马加鞭,定然不会耽搁事情。”佟盛给崔洝辰斟茶,说,“董襄日前奏请要将周文升移至御史台牢房关押,叫程大人驳回了。”
崔洝辰停下来松拳搭在案上,抿唇说:“御史台向来只关押三品往上的重臣,还得是堂前重罪待审才会,陆公那时被贬斥就直接去了刑狱,董襄这是狗急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