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登时只剩一站一坐的俩人,站着的那个浑身带刺,半点都不懂得收敛。崔洝辰笑得仍旧清风淡雅,口气也温吞宜人:“这边铺子筹办时,你最清楚来往接洽,这事旁人没能耐,也只能劳烦季掌房了。”
并非是恭维说辞,倒是大实话。陈余铭回旋有方,却对砍价无力,每回都是由季陵跟茶贩子交涉,高低愣是把人逼到哭爹喊娘才罢休。
季陵跟谁为敌都行就是没法跟银子作对,于是见好便收:“我拟个条子,按条目拨银就是。”
“好,”崔洝辰替他把账目、银票之类的码整齐,说,“明日我们要启程回京了,煜然马上要入朝挂值,按脚程算明日陈振德就可抵达赀州,咱们撞上董襄难免横生枝节。”
“走还不不容易?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将这账算明白了好,”季陵锁着眉头,说,“看你弟值不值这个价,我现在连人的面儿都没见上,现在就把自个卖了,也不知我亏不亏。不中听的先小人,倘若难搞,中途撂挑子这事我也是做得出来的。”
崔洝辰嗯了声,再给他加了码说:“要是那小子犯的错,哪怕你中途撂挑子,该给的照样有。所以你放心,绝对包赚不赔。”
翌日,诚惶诚恐的贺秋早早将朱九跟甫威请了回来,崔洝辰带着他们前脚刚走,后脚陈振德就与董襄带着一队亲兵叮铃哐啷入了赀州府衙。
董襄一入堂就呈大字往主位上一个大神坐,眼神都不给周围递上半分。陈振德这些日子也都习惯了,不跟他计较这些表面小事,扶着侧座坐了下去。
衙役奉上茶退了后,贺秋拱手说:“二位大人,杜大人……”
“咱们办的是皇差,贺大人用这种粗茶应付?”董襄将没有下喉的茶往身侧一吐,万分嫌弃的丢下茶盏,横眉说,“藐视我等?”
整个大堂瞬间结了冰碴子,贺秋背后冷汗直冒,哆嗦应说:“下官知罪,知罪……这就差人……”
“哎,无妨的,董大人。”陈振德转过笑脸,对着董襄说,“要好茶我那带了些,恰好上次我儿自安平王府受了些,还未来得及品尝,今日大家一起吃下如何?”
“这,”董襄这个面子还是得卖的,侧头对着陈振德拉扯了下嘴角,说,“那怎使得?王爷亲赐之物,我又何其有幸?陈大人跟王爷平素有交情?”
陈振德摇着手笑,差柳笙取茶交与贺秋,对他说:“算不得什么交情,王爷是什么身份,我哪儿敢跟他攀交情?不过是我那不成器的傻小子和理郡王有点面缘,傻人有傻福嘛,他去人家府上耍了一趟,大夫人还赠了些糕点,我就跟着沾沾光。晚些再一道吃了罢,总归是吃食,没那么多门道。”
贺秋面红耳赤,望着陈振德甚为感激。
陈振德回了他个“放宽心”的眼色。
“欸,这叫没交情?四郎君可是人尖儿,哪怕是没生在皇家那也是不可多得的灵秀,要不是绑住了双翅,想他长风万里指日可待。他能跟小衙内透眼缘,说明你家小公子有大能耐呢!”董襄挪正身子,难得朝陈振德露笑脸,“旁人稍微求不来的风光,尚书大人竟不要碰,过于谨慎就是怯懦了啊!”
陈振德哈哈大笑,小臂撑在案上,倾身说:“我讲实话董大人不信,要知道我与理郡王见面的次数还不及与您待的时日多,照这么说,咱们那不是更有交情了么?”
这么随意递过来的杆子董襄哪里敢随便上,谁敢跟陈振德攀交情,这人水太深又浑摸不到底,滑得不得了。再说了,他们这几日路上,相看两生厌,表面还得和和气气,真是一刻都不想再磨嘴皮子了。
“同袍情嘛,自然是有的。”董襄撤回身子,笑得有些勉强。
贺秋赔着笑,一个劲儿猛擦汗。师爷斟好茶战战兢兢地给大人们奉,贺秋小幅度挥手表示自个那份不用。
“欸对了,”陈振德转过头,对着贺秋说,“贺大人好像还无所出,一把年纪的,不急么?”
贺秋一拜:“说来叫二位大人见笑,下官福薄,家里那位有隐疾,没法子有怀,内子性格刚烈......”
董襄听笑了:“内宅屁点事都搞不定,怎么平百姓?女人嘛,这个不成换一个不就是了,何至于弄得断子绝孙?咱们大丈夫,腕子要硬,拳脚要狠。你这般软和,成得了什么大事?”
贺秋连连颔首:“董大人是真丈夫!教训得是,下官稽首了。”
董襄将脖子左右扭得咔嚓作响,对着贺秋说:“本官长途跋涉深感疲乏,要先去歇息,晚些再办公。”
言落便起身,朝陈振德敷衍的拱了下手,贺秋赶紧命人领路将董襄送了出去。
这一路,董襄走走停停,时而脑袋晕时而脚杆子疼,带出来的胥吏在马背上颠得苦不堪言,陈振德沿途收着崔洝辰的密信,在马歇饭点中度量着进程,没碍着事便由着他矫情。
陈振德捞起茶盏,拨沫慢慢浅嘬。
料是董襄已走远,贺秋斟酌上前,立在陈振德身侧,陪笑说:“听闻小衙内与大人一道来的,怎没见着?”
陈振德面相和善,托着茶盏笑说:“在他表兄那,应当一会就过来了。我父子俩有些日子没见着面,就不去嘈杂行馆了,还得麻烦贺大人安排个僻静点的落脚处。”
“陈大人这是讲的哪里话?下官该做的。”贺秋搓手,有些迟疑,半晌低声说,“只是粗茶淡饭的怕伺候不周到,怠慢大人了。”
“董御史所言,贺大人勿要挂心。你依律办差,不得讲你什么的。”陈振德转首稍稍向他凑身说,“贺大人高低有个数儿就成。”
“是、是,有的都有的,大人稍候。”贺秋转身快速的退去,不一会就抱着本册子赶了进来,交到陈振铭手上,他还没开口,陈振德先唤柳笙说,“大家伙儿都累着了,你安排下,这顿吃好点。”
柳笙没多言,转头与师爷寒暄了几句,由师爷领了出去,屋里屋外清净了。
贺秋回过神来说:“这是下官私册,本想理折上奏,可我担心这还未上达圣听……”
陈振德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盏,说:“我看,要不等董大人睡清明了,一道查阅吧。你也站那么久了,且先坐,不急。”
贺秋就坐了小半个屁股,陈振德动一动,他都得警醒着是不是要起身,陈振德压掌:“安心坐,不妨事。”
犹犹豫豫好阵子,贺秋才做定说:“册子是下官草拟的,要做呈堂证供得请您先过个目,您主理吏部是下官的领头羊,您拍了板,路子才是对头的。您替下官把把关,下官感激......”
“莫要给我戴高帽,你是老臣了,分量轻重要自个去掂量,”陈振德不做出头鸟,但给贺秋留了余地,“我念你清廉有加又是贤夫,咱们在私情上同道,就替着看顾这一手。不过我有言在先,事情没着落之前,别在言语上画蛇添足,否则......我能全身而退,而你,就不一定了。”
凭尚书大人左右逢源且如鱼得水的本事,这句话根本不是恐吓,而是真话。他把话圆成这样,连同是一夫一妻这种干系都能生拉硬拽在一起,贺秋哪敢拆台,点头哈腰附和着把东西搭套这个原由就给到了陈振德手里。
陈振德笑着给出甜枣,说:“食朝廷俸禄,就要执忠君之心。身不由己自古多有,万事岂能皆由自个所愿?你的难处,不只我记着,顶上的贵人也是记着的呢!”
“大人教诲极是,下官谨记。”贺秋有些疑惑和迷茫,陈振德讲话太模糊笼统了,可又似乎句句都带着底气,他哪里敢摊开来问,只能顺着马虎眼往下走,迅速俯下腰答道。
衙役在门槛处朝内,作礼道:“大人,门外有位自称陈尚书衙内之人求见。”
“快请、快请,赶紧请进来。”贺秋转身催促。
“爹、爹!”陈余铭人未到,声先至。
陈振德‘哈哈’笑出来,瞧着陈余铭带着一高个男子自门外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