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四郎君得空,莫说一顿,只要知会一声,必定随叫随到,”李道林搁筷抱拳,又面露为难说,“就是得排在祈福之后了,世子在礼部,这事老奴不再详述。想来皇上得以天佑,定然否极泰来,到时再与四郎君畅饮对酌。”
崔洝辰含笑叹气:“说了不提你还提,都都得先自罚三杯才行。”
他要拿酒,李道林连忙起身双手执壶给各自满上,站着赔不是,自斟自饮将三杯酒先喝下肚。
“想不到都都还是海量,爽快。”崔洝辰漫不经心的挑着松子鱼,余光看着人落座,说,“来尝尝流月居的菜品,据闻乃是一绝,虽比不上宫里头的精致倒也别有滋味。”
酒过三巡,二人也吃到腹饱,相继用纸花拭嘴。
幸好季陵是吃饱了出门,否则你们吃着自个看着还要卖力干活,怨气都得飘十里。
“老奴是撞了大运才得以与四郎君把酒言欢,很是尽兴,”李道林转首望了眼窗外天时,面带关切的说,“天色已晚,此地离王府不算近,夜路不好走,要不......”
崔洝辰起身走到窗前看了会流水中的光影,侧身说:“不急。月色正好又有佳音相伴,良宵不易得,坐会儿又何妨?难不成都都有要务要办?”
季陵右手耐不住久动,就挑些轻松的曲子尽可能的使左手的力,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没必要累着自个。
“暂无要务,是老奴粗鄙,煞了风景。”李道林对面拍了拍手,小太监马上应声唤人撤走案面,小二重新布置了些果盘茶水。
“中元节就在这几日,”不远处已经有人下河道放灯,纸荷随波轻晃,崔洝辰目光跟着跳动的烛火游离,没有回头问,“都都有什么安排?”
李道林淡淡一笑,说:“您是清楚的,宫里忌讳这个,自然无从安排。老奴记得每年中元节,安平王府要去进香为逝去的将士斋醮荐福,今年还有闵和......”
“不止,”崔洝辰忽然断道,“近日还新加了一百三十六位冤魂等着超度,她们的香火纸钱王府添不到大禅寺里,因为身份悬殊,需得另外安置。”
李道林好奇的问:“那是因何而亡?”
“枉死,怕是她们自个都不知何故,”崔洝辰敛眉低首片刻后骤然回头说,“听闻都都有砸银子修建小庙,或许......”
李道林大方理袖说:“不成问题。”
“但,我又怕她们不乐意,”背后河风吹过,崔洝辰叹了口气说,“暂且委屈着吧。”
李道林不明所以道:“究竟为何让四郎君如此为难,臣能否分忧一二?”
“秀水道后边有处荒陵,近日鬼怪一说闹得人心惶惶,我让人去探了回,原来是多了一百三十六位孤魂野鬼,”崔洝辰问,“那离中宫不远,都都不知?”
听到这李道林带笑的脸终于冷了下来,回道:“无稽之谈,老奴不信鬼怪。”
琴声如泣,风将幔帐掀起一角,从崔洝辰的位置能见到抚琴人的袍摆。他缓慢抬高眼皮,风却止住了,连那人的脚尖也隐在幔帐后,略感兴致阑珊,散漫的说:“是么?”
“老奴明日一早要上差,今日想是只能到这了,改日再约,”李道林作势起身准备告辞,“没能让四郎君尽兴,对不住。”
“才起头,何不听完再走?我保证都都听完会觉着比方才的好酒好菜更有滋味,”崔洝辰重新落座,浅浅的抿了一小口茶说,“?州李氏原本是旧庭偏部的杂役,弘渊元年覆宫清缴余孽,李老三巧舌如簧,哄骗至亲将自个的亲侄女送到九王的榻上后,又买通内侍所给小儿子净身送到了御前,以为在保住性命的同时还高瞻远瞩的咬住了前境。岂料侄女承宠时日不长就被踢出暖房做了后妾的侍婢,只能在拳打脚踢中度日。李二姐由此对李老三恨之入骨伙同女儿一道想法子让他断了香火把他尚且年幼唯一的亲孙子也推到了内侍所。李老三没了指望整日赌博酗酒,钱没了就管小儿子要,大儿子一来气父亲的孽报打在自个身上,二来又心疼兄弟过得水深火热,于是手刃了李老三背负不孝的骂名。小儿子感激兄长大义灭亲更是对手底下的这个侄子疼爱备至,直到上回玉珠东窗事发,迫不得已折损了侄子。我猜,这个兄长至今还蒙在鼓里吧?”
经崔洝辰一说,李道林如走马观灯般闪现当初那些不堪重提的过往。
他被送进内侍所时也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新上手太监在满是尘埃的净房内给他处理了身子,由于处置不当导致感染昏厥,一病不起就是五日,内侍所认为人不成了硬拖回家,兄长变卖嫂嫂的嫁妆求爷爷告奶奶把他的命收了回来。嫂嫂大怒便与兄长一屋分榻多年,膝下除了一子两女就再无所出。
病好再回到那群太监中,李道林就仿佛脱胎换骨,旁人厌恶嫌弃的活他抢着做,替人受过领罚也从不辩解,终于熬出头当上领头太监的亲孙子,后面反水把原先欠的账都一并要了回来。他能走到今时今日除了还惦记兄长的恩德剩点软骨外,旁的无一不靠着手辣心狠。
眼下崔洝辰把他的底细翻到如此地步,自然也没必要再粉饰太平,褪下伪装的他形同阴沟爬上来的怪物,声调又细又沉:“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福安那王八羔子破事虽然做得不少却并非莽撞之人,丢腰牌更是绝无可能。四郎君好计谋,让人去到那头还是个糊涂鬼,可你既然不入仕,何必管后宫琐碎?”
随即他极速过了遍当时的境况才恍然大悟:“喔,因着陆世昌,那便不难理解了。”
“换个方向去想,这叫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崔洝辰说,“你当他为着今生的业障还了一点微薄的债,现下该是轮到都都积阴德的时候了。”
李道林冷郁一笑,问:“老奴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呢?想是烈酒入喉,四郎君已经醉了吧?”
崔洝辰没立即搭话手指在案面上合着琴拍,待到耳边的曲子告一段落才从袖袋中掏出一沓纸张,慢悠悠放到李道林跟前,柔风细雨般的说:“我既然能弄到这个,其中原委定是了然于胸,都都要拐弯抹角,我也乐意奉陪。你瞧,清风明月甚好,耗得起。”
“家花哪儿有野花香,皇上想换换口味,我这个做奴才的岂敢不依?她们死了,那是她们福薄,与老奴何干?这是宫内密辛,四郎君心里应该有数的,要是叫外边儿的人晓得这事......都是要掉脑袋的,”李道林没有动手翻动那沓身契,扫过一眼说,“不过,您这番举动......要是没料错,这是要老奴为四郎君分忧解难的意思么,那直接说吧,哪怕是顾念同朝之谊,老奴也定不推拒。”
真是张能言善辩的嘴,死的都能说成的活的。李道林就那么慈眉善目地笑着,很是从容得体。
“凭同朝之谊做不了这些事,况且我与都都本就不是同道中人。那些女子有良家的,还有沦落风尘的,有人甚至带了病,如果我让宫外的名医连同太医一道会诊,你说,皇上的不适跟这有没有干系呢?”崔洝辰架起长腿,松快的倚进座椅说,“费工夫打哑谜,如今没这个必要了吧?你手里的那把刀刃我今儿给它卸了,明日黄彻就会领旨上阵,你如今唯一的用处就是替我拿下一份遗诏让皇上传位泽肃王崔郢。”
崔郢是尉太嫔的儿子,上回朝议陈振德盛赞中书令教导有方却只收一个学生实在可惜便问能不能再多收几个,程恩兆原本推脱又被几个在场大臣一并游说勉强同意慎作挑选。谁知堂上有人推举泽肃王崔郢,众人皆知崔郢天资欠佳,塞到他的门下不过是为了看笑话,董襄带头起哄,程恩兆没斟酌太久竟然应下了。国子监那时也将在学的学生状况按章程向永禄帝作报,陈振德顺水推舟将名列第一的崔骐睿推到程恩兆门下。
而崔郢本就身份成谜,不管他是不是真正的龙子,只要尉太嫔不干净,那他就坐不稳龙椅,眼下就是要将他推到显眼位置来混淆视听。
自从上回提出崔骐睿,经多方探查核实品行、资质均属上乘,更重要的是他年纪不大还有调教的余地,众议后便定了下来。
近日程恩兆就会接手他们两人平常学业督教之责。
“想不到冒着天大的风险,四郎君却要为他人作嫁,安平王膝下四子个个都是人中翘楚不趁此时机谋求至尊之位岂不是犯傻?”李道林哈哈大笑,像是听得什么笑话,许久才停下来说,“你怎么就能认定老奴就能办得到?与你们绑在一起,咱家又有什么好处?”
“那位兄长靠着你才能锦衣玉食富贵加身,你算计多年,难不成如今豁达到一切皆可抛?”崔洝辰瞄过来,说,“好处?你忙活了这么久,不就是想扶崔郢上位吗?这么巧,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就算是为你自个,也是应该的。崔郢是正经皇子,抛光隐晦那么久,料想是个可塑之才,你这么大力扶持,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照这个样子,尉太嫔是把自个的事瞒得死死的,李道林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
李道林揣手说:“明日奎隆就到堂述职,黄彻一调,老奴就是泥菩萨过河,怕是帮不了四郎君这个忙。”
“宽心,他自个已经是满头包哪有功夫腾出手来搭理你,”崔洝辰无心继续,凤眼下意识的落到幔帐隐约的人影上,清清淡淡的说,“那就当都都应下了,五日内我要拿到物件。的确不早了,都都请回吧。”
李道林起身恢复常态,躬身做礼后便准备先行,他走到门前脚步一顿,偏头说:“皇上早将您做眼中钉,老奴实则是为四郎君好,如今讲开了,倒是好事!江山若不落入能者手里,多的是陆世昌一般的冤魂出现,依然如眼下一样有补不完的漏洞,那才是永无宁日了。”
他没有听崔洝辰接话,自顾自开门迈了出去。
“噔......”幔帐后低弦发出突兀的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