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腕一颤,推开她。
容鹿鸣睁开眼睛,状似无意地擦了眼角:“上月与南蛮作战,不慎伤及眼角,有时会无故落泪,请王爷见谅。”言辞郑重,语无波澜。
萧正则给她气笑了:“好个无故落泪!你容鹿鸣13岁上阵杀敌,14岁率80勇士直逼北狄大营,歼敌数百。至今战功显赫,不论哪国军士,背地里谁不尊称你一声‘少将军’?你还会让人伤了眼角?”
“臣只想让王爷知道”,容鹿鸣垂眸,“容家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
任何事?萧正则明白她指涉其他,可极少的,感到丝丝伴着悸动的渴望。他闻到她的气息是甜的,带一点馨香的血气。
他不能遏制,但,不会那样做。
容鹿鸣依旧跪着,她清楚,真与假,俱是要做到恰好,才能化去萧正则的些许疑虑。
倦极了似的,她用手撑住地面。萧正则这才发现,她肩伤似乎开裂了。那丝隐秘的遐想倏忽散去,他想到她适才从南境战场归来,曾遭逢强敌,带伤,却从无败绩。
容鹿鸣瞥了眼伤口,撕下自己襦裙的一角,熟练包扎。
“王爷,今日不宜惊动太医。近日恐将奉诏还营,今晚可否容臣睡于床下?”那秀媚的眉眼间皆是阔朗之气。
想抱起她、为她包扎的念头在心里辗转,萧正则却只许自己掀去婚床上织锦的薄被,轻轻披在她身上,“你我分榻而寝。”他说道,觉察她刻意不自称“臣妾”。
“虽长在军帐中,你到底也得父皇青眼,破例做了皇子们的讲郎,缘何又重归战场,怕不是为了躲我?”
“王爷多虑了,我晋国南境甚美,怎容得他人践踏。”容鹿鸣迎向他的目光,眼里流转光华。令他忍不住低下头,强迫自己停在一个有些冒犯的距离,与她呼吸相闻。
“鸣鸣,记住,你已是我的王妃了。”
新婚的初日难道应是这般?
萧正则睁开眼,他的新王妃不在屏风后的榻上,却在窗前习练。
瑞脑沁心神。她身着霜色交领长袍,如一阵绵韧的风雪。他见过那套路,轻盈流逸,宛似舞动。风吹她衣袂飘飘,长发曳动如墨旗。
往事历历,触痛他心。
他于是一跃而起,手刀疾速切向她咽喉。
只差半寸,容鹿鸣蓦地一闪,向后滑开。
“王爷?”容鹿鸣惊问,她知他从前惯于藏拙,此时一击却用去八九分力道,足以致人重伤。
“我每日也是要习武的。”他面上不见杀气,仅一点伶仃笑意。
“那就请王爷指教。”她眉眼间英气勃发,一如当年,惹得他一时分神,一出手便已化去大半力量。
“专注些。”萧正则当年就不曾胜她,听到这话,只觉嘲弄。
她轻巧地躲开他的手刀,一掌凌厉劈向他胸口。萧正则侧身,抬手挡开她飞起的长腿,那招式间留有她当年所教的步法。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翻起转瞬的花,落在他身后,他反手敏捷地扣住她肩膀……
门外响起轻细的脚步声。萧正则顺势抱住她,跃上婚床,“嘘,样子还是要做的。”
“进来吧。”
女官们将华贵的衣饰放入内间。
萧正则不着痕迹地揽着她。她松松的衣领散开了一半,他又瞥见了她手臂上深深的伤痕,如同血迹烙在雪上。
多年来,他已尽力忘却了许多事,唯独,忘不掉这伤。指尖吻过伤痕,容鹿鸣战栗着、想要挣脱,他抱得愈紧。
鲜少人知,他儿时曾命悬一线。
那一刹,杀手精白的钢刃压在他颈上,而容鹿鸣重伤未愈,又被暗箭射中手臂……
他闭上眼睛准备认命,却猛听得朔风过耳,身后一声哀嚎。
武器全无,千钧一发间,她竟拼力掷出一物,刺入敌人眼窝,继而迅疾夺过那刀,将那人牢牢钉在地上——得救了,转瞬之间!
再看向她时,鲜血已浸透她官服衣袖、汩汩涌出。她竟是忍了剧痛,拔出了手臂上的箭簇。
“别愣着,快来帮忙。”他颤抖着走过去,拼命忍住惧怕,不是怕她,那种死亡的征兆拢住他们周身。
他助她紧紧缠住肩上伤口。
她蓦地把自己的血抹在他脸上,“近卫一来你就放声哭,喊疼,明白吗?”
他战栗着点头。
“除了陛下,别信任何人。我会暗中护你。”
那以后的很多年,夜寂时分,颈上那一线带痛的冷意和她伤口的热血,常在他心里执拗地纠缠。
直到,她成了他的讲郎。
“那时……”他想问很多事,却不能说出口。
容鹿鸣用力推开他,起身盘起长发。她背影清瘦,晨光中如一株清净勃发的竹。
萧正则就势倚了雕花床柱,让自己缓缓生出些笑意。他自愿走入这赌局,哪怕是死局,她的血也只能染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