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必须告诉她啊。”欧阳靖耸耸肩,“纸是包不住火的。有时候就是要把伤口撕开、露出里面的溃疡,才能将病灶除的干净。”
谢沧行也说:“小姑娘就是心软,我们要是一辈子瞒着她才真的是害了她。”
凌波表示赞同,“不错。很多时候事情的真相确实难以承受,但逃避终归无用,还不如鼓起勇气直面现实。”
“……嗯。”
丹房内。
凌波与草谷寒暄过后,将夏侯瑾轩等人一一介绍。
“夏侯少主、欧阳少主,姜公子,还有这两位姑娘……”草谷很自然的忽视了谢沧行,“几位的来意我已知晓,可是为了折剑山庄妖物一事?”
“正是!”夏侯瑾轩急吼吼地说道,“实不相瞒,姜承是我至交好友,也是欧阳靖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的兄弟。如今他被诬蔑为害人妖魔,更有蜀山弟子作证而百口莫辩。姜兄一直行侠仗义、良善忠厚,怎能是妖魔?还请道长能够主持正义,还他一个清白。”
姜承也向草谷作揖:“道长,请您告诉我,我的身份究竟为何?”
草谷听罢走到姜承面前,悄悄运起仙功来。灵气甫一接触姜承的躯体便受到强烈排斥,她不禁秀眉微蹩。
她不擅战斗,平时也不常下山除妖,但对妖魔之气的感知不会骗人。她望向谢沧行,只见对方神情复杂、眼中隐有怜惜之色,又回想起谢沧行字下山以来一直跟着姜承等人,对众人的遭遇了解最深,于是选择相信谢沧行的判断。
“……姜少侠,你说你这段时日经常走火入魔,是从何时开始的?”
“似乎……是从明州出发那时。在凝翠甸遇到花妖是第一次,感觉身体里总有一股奇怪的气息横冲直撞……接着便是在千峰岭,厉岩实力不俗,我为对付他毫无保留地用上了全力,随后便失控了。折剑山庄的擂台上,我受伤后又觉得气息不稳,情急之下只想将那股奇怪的力量打出去……事情,便是如此了。”
“……”草谷沉默着从药柜里取来一瓶丹药。“姜少侠、瑕姑娘,你们来闻闻此物。”
姜承与瑕闻言凑上前去,低头吸了一口丹药散发的香气。瑕瞬间觉得头晕无力、身形不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姜承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吸的那口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与体内魔气打的有来有回,一股莫名的躁意在心头鼓动。
“姜兄!瑕姑娘!”夏侯瑾轩慌了,“你们没事吧?”
欧阳靖一把扶住姜承,悄悄向他输了些灵力以助魔气平复。
草谷挥一挥手将二人的药性祛除,说:“二位,感觉好些了吗?”
“嗯。刚才怎么回事,我一闻那东西就觉得头晕……”
姜承粗喘几口气,终于平复了气息:“又来了……是之前那种走火入魔的感觉。”
“师伯,这是怎么回事?”
草谷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惊天动地的话:“此物名为驱魔香,妖魔吸入后自然会觉得头晕目眩。如此看来,姜少侠应是魔族无误。瑕姑娘也并非患病,而是受了魔气侵袭。”
“!!”“!!”
夏侯瑾轩、凌波与暮菖兰均是一怔。谢沧行的脸沉得老长,姜承更是如同造了晴天霹雳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道长,这、这、这……”夏侯瑾轩“这”了半天也没“这”出后半句。他不敢相信,一直以为蜀山弟子只是误判、此番登山必能彻底洗清姜承冤屈,没想到事情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这个结果教他如何接受!
姜承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我……我是魔?也是,如此说来那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为什么自己会“走火入魔”,为什么会在擂台上突然爆发出非人之力,为什么厉兄会说我是同类……江湖上的谣言,皇甫一鸣的指控到头来都是真的……
为什么呀。他一边崩溃一边徒劳地寻求答案,为什么呀。命运不由分说赐予我一个孑然的序幕,如今又要在这千疮百孔的剧本里再砍一刀,将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通通赶走。
为什么呀……
谢沧行吼了一声:“姜小哥!!”这一声并不大,却着实叫姜承吓了个激灵。谢沧行伸出饱经风霜的手掌,用力在姜承肩上拍了拍。“姜小哥,稳住,天塌不下来!男子汉大丈夫,坚强点!”
“不,谢兄……不要再靠近我了。”姜承痛苦地抱头蹲下,极端的绝望与悲痛下他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呵呵……我是魔,我竟真的是魔。虽说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但……荒谬如此,竟也能成了真啊……呵……”
夏侯瑾轩痛苦不堪地捂住脸,伶牙俐齿的少爷失去言语,他的心如刀割并不亚于姜承半分。
——原来负面情绪是有重量的。姜承终于真切体会到这一点。铺天盖地的绝望将他的脊梁压折,乌云般遮蔽了世界上一切的光。他像个流离失所的孢子,只能洒向无人的土地、用仅剩的双手将不堪一击的自己勉强遮蔽。
他忘了这里是蜀山,是素来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蜀山。也忘记了两个绝非手无寸铁的蜀山道长此刻就站在自己这个不共戴天的魔族面前。血脉深处的危机感在提醒他,醒醒,你再不逃跑就要被杀了。
姜承对自己说不。我不想逃了,逃不动。此刻他心中没有自己,只有别人——自小的挚友夏侯瑾轩与皇甫卓,我应该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从此形同陌路。亦师亦父的欧阳英,您的养育之恩姜承恕难再报。江月、凉期、谢茗,师弟师妹们,很抱歉阴差阳错成了你们的朋友,与我同门会成为你们一生的污点吧。还有,他……
那个始终无怨无悔跟随自己、关心自己、支持自己的人。喜欢的人、在意的人、倾慕之人……爱的人。
对不起,靖儿。对不起。
草谷和凌波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凌波透过姜承看到了另一个人,她默不作声,想着:若是我与他也有这样的一天,我该如何?
欧阳靖抬起头,望向蜀山丹房华美的天花板。这个世界的美丽不止于此,所以他热爱这里,也热爱这里的所有人。他愿意为这里的任何一人献上自己的性命,反正“存货”无穷无尽。
……可能自己有点像魔翳龙溟这种人吧,为达成目的步步为营不择手段。明明坚信带姜承上蜀山是正确的路,却在亲眼目睹他的崩溃后骤然心软、继而自责。
我怎么可能不心软啊,他想。但,毕竟是我爱了十年……或者不止十年的人,深知他秉性。姜承,断然不会是一个能被这区区打击摧毁的男人。
于是欧阳靖也蹲下身来跪在姜承身边,强行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到嘴边,在裸露的手腕上用力咬了一口!
——好痛!姜承下意识转过身来,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怕。”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可靠。
“我在。我一直都在。”
熟悉的、心安的气息扑面而来,姜承近乎贪婪地汲取。“靖儿……”他撕碎了自己长久以来为保护自己而披上的成熟外壳,向所有人露出柔软的内里。那外壳一度长死在血肉里,强行撕下令他变得伤痕累累。
他像个孤立无援的孩子……他就是个孤立无援的孩子而已。
“现在可不是绝望的时候,给我振作起来!”
见姜承的颤抖似乎平复了一些,他继续说道:“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面对。”
姜承将欧阳靖背后的衣服抓出深深的褶皱来。
最终,他说:“……好。”
“姜少侠,依我之见,倒先不必过于悲观。”草谷说,“人与妖一同生活的先例,我们也不是没有见过。我派有一位一尘道长,曾在折剑山庄附近收了一位笔妖的元神以作抵押,防止他作乱伤人。听闻笔妖如今已经能够融入那户人家,如常人一般生活,这也是我等喜闻乐见之事。若是能够安分守己,即便身为妖魔,蜀山也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
暮菖兰对于人魔之别倒是没什么感觉,“是啊姜小哥,其实我当时就觉得草谷道长的态度有些过于友好了。你想啊,若是蜀山真的要就地‘斩妖除魔’,草谷道长还能站在这里客客气气地称呼你一声‘姜少侠’吗?”
“真是这样……”
“不错!”谢沧行也说,“人魔之别,在乎心而不在乎形。何况姜小哥的事诸多蹊跷,为什么二十年来都相安无事,反倒明州一行偏偏就觉醒了魔气呢?”
“……”草谷深思之下也不得其解,只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草谷……道长。”姜承勉强说道,“您刚才说瑕姑娘感染魔气……难道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啊?”瑕连忙摆摆手,“姜小哥你傻啦,别瞎往身上揽责任啊,这个病我打小就有了,可不是从遇到你那天才开始得的。”
姜承自知因为心绪混乱而导致失言,“……哦,是我多想了。”
见草谷确实没有什么将姜承“斩妖除魔”的意思,夏侯瑾轩慢慢放下心来,“那道长,瑕姑娘身染魔气又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