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明明是月上梢头的时间,可如果暮霭村的人观察的稍微细致些就能发现,这群外来客竟然没几个乖乖待在房里睡觉的。
凌波悄无声息地摸索过去,尽可能隐藏自己的气息以防像当日在楼兰城中一般被龙溟察觉。
因为龙溟也恰如当日一般,与那个灰色的身影密谋着何事。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这些话孤便是在他们旁边听得。哎……所以孤才觉得,进军人界这条路,还是算了吧。”
“确实是我这段时间只顾忙于帮助皇甫一鸣暗中搜集证据、又买通折剑山庄的二弟子与十弟子换来萧长风的行踪,这才有机会对他下手,加重当日品剑大会上的伤势……本以为我这边大局已定,没想到竟是陛下那边出了岔子。”
“这不叫岔子,大长老。此乃意外之喜。我夜叉孑立于魔界,本就孤掌难鸣,比起多一个敌人,孤宁可多一个朋友。”
“……陛下,您在人界逗留太久,久到忘记人是怎样一个伪善又狭隘的种族了。”
“不,大长老,虽然论起与人交往的本事孤远不及你,但若说孤看人的眼光不行,那我夜叉皇室内,千千万万被孤亲自筛选出来的忠臣良将可要颇有微词了。”
“陛下所言在理。但暮菖兰既已叛变,这盘棋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他日若是叫人查出我的身份,对陛下的行动岂不是更加不利!”
“箭在弦上?难道大长老此局已经步入尾声?”
“正是。当日品剑大会之时,姜承给萧长风的一击本该深入肺腑,即便不会丧命,至少也不该是如今这般生龙活虎。我本欲悄悄潜入山庄,趁姜承等人远赴楼兰时补刀杀死萧长风,奈何萧长风周围不知为何竟然守备森严,擅闯只会适得其反……倒是我小看欧阳英了。好在折剑山庄还有蒋逸欲封子谙等数名眼线供我驱使,我从他们口中套了守备最薄弱的时刻,本以为终于可以成功杀了他,却还是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阻碍……”
魔翳的影像抬起手掌,迅速看了一眼掌心被利刃划出的伤疤。疤痕不长,但很深,一看就是被暗器所伤。
“……是蒋逸合一个手持笛中剑的折剑弟子。若非他们突然碍事,我的计划早该顺利执行!”
“孤有一事不明。大长老既然已经买通折剑弟子,为何不让他们直接下毒?”
魔翳的影像略显遗憾地摇摇头:“我原本想把下毒一事交给二弟子蒋逸,但此人似乎与萧长风情谊深厚,断然不会配合我谋害于他。我掌心这道疤正是此人所为,没想到他会在最后关头反戈一击……”
龙溟挑了挑眉:“他倒戈了?舅舅,当时房间里究竟有多少人目击了你?”
“只有蒋逸和那名使用笛中剑的弟子。”魔翳回忆道,“我本来与蒋逸约定好,当天夜里他只需带我潜入萧长风的房间,让我搜集‘证据’,便能替他报仇。蒋逸是个审时度势的聪明人,此前我们的配合也算默契,我却真没料到那房间里还埋伏有另一人……蒋逸似乎唤他江月。”
“是他叫来的人?”龙溟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不……既然是最后关头才叛变,他应当来不及喊人。何况对手是你,蒋逸是个聪明人,他不会愚蠢到认为只多叫一个人就能将你擒住。莫非是消息泄露了?”
“陛下圣明,此事蒋逸确实不知情。江月不是我的对手,但情况紧急,我也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有没有彻底将他灭口。总之,就在我以为终于清理了所有碍事之人,可以安心杀死萧长风时,蒋逸却反戈一击令我一招打偏。本可以就此让萧长风当场身亡,如今他怕是还得挣扎几天才能死透……可想而知,这段时间又将生出许多变故!”
“大长老若是还想走这步棋,后手留了多少?”
“应有尽有。我以萧长风之死引出姜承魔族血脉,在以千峰岭山贼的性命逼他走上人魔对立的道路。若这些还不够——我从封子谙口中听说,折剑山庄内还有一名弟子与魔族关系匪浅……届时姜承众叛亲离,没人能救得了他。”
“……”龙溟短短地叹一口气。他并不是一个生来冷血无情的帝王,比起他,或许心机城府的魔翳更适合当王。若是换做从前,修复水脉一事遥遥无期的时候,龙溟可能会毫不犹豫支持魔翳。如今水脉修复还要倚靠那些人,傻子都知道在这种时候得罪同伴意味着什么。
这对君臣谈的正欢时,暮菖兰的鹰带着一封密信,施施然落了下来。
“……”
“…………”
这下子连龙溟都傻眼了:“暮姑娘这是何意?”
魔翳也觉得奇怪。暮菖兰都叛变了,没理由继续和自己联系啊。他拆开信件,里面是暮菖兰要求在暮霭村见他一面的内容。
他内心疑云骤起:“难道是圈套?”
“不一定。”龙溟说,“在暮姑娘看来,你并不知道她已经叛变了这件事,她想见你或许真的只是有事相商。……话说,她的薪水你有及时结算吗?”
魔翳翻了个白眼,咋滴你以为我还能拖欠她工资不成。“当然,每一份情报我都按时付了报酬。……也罢,或许她真的只是来和我辞职的。陛下,您躲远些,莫让人察觉。”
枯木林的一角,夜风扫过灌木,将枝叶纷纷压低。
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一丛灌木并未被风吹动……因为它的后面,躲着一个人。
凌波屏息凝神,听得后背冷汗直冒。——龙溟唤他舅舅?利用萧长风令姜承众叛亲离?好在龙溟话里话外似乎并不赞同他舅舅的做法,不然凌波高低要冲上去给他一拳。
而凌波没有猜到的是,此刻的枯木林中藏身着的,不止她一人。
暮菖兰躲在一块石头后边。暮霭村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对这里的地形环境自然了如指掌,她很清楚躲在哪里最隐蔽、又能挡住来自哪个方向的视线。
她目送欧阳靖一路走去,双眼在黑暗中死死盯住少年单薄的背影,不允许自己放过任何动向或细节。看欧阳靖穿过枯枝败叶、鞋跟踩碎落地的树枝;看欧阳靖一点点拨开凌乱的藤条,露出藏在丛中的黑衣人的惨白面具,等等,他身边怎么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看身高和体型像是成男——
而今夜的第三个人,也登场了。
三名不速之客的位置刚好呈等边三角,因此都未察觉对方的存在。姜承压住气息和脚步躲进废弃的柴火堆里,甚至还在头顶盖了一丛树叶。对于今晚这场秘密会面他当然不知情,会来到此地全是为了欧阳靖,加上一点儿阴差阳错。
——欧阳靖这不让人省心的臭小子,说去解个手,这都多久了还不回来。不过姜承这回发火发的很冷静,因为他早有准备——开什么玩笑,怎么说也算是给欧阳靖操了十多年的心,虽然这段旅途中姜承经常跟不上他的步伐而令其孤身涉险,但过去这么久了,他早该长点本事——譬如此刻。
得知自己魔族身份后,姜承一直致力于研究自身的力量,时常于四下无人处偷偷运功调息,意图更好地控制魔气,防止品剑大会的悲剧重演。说来蛮讽刺,即便不在折剑山庄,甚至能否回归折剑都是个问题,但他身为欧阳家弟子,骨子里的刻苦与用功从未改变。
这份勤奋的意外之喜便是如今:姜承已经能够熟练通过魔气外泄进行攻击、防守,或者像现在这样——用来追踪。
他早已趁欧阳靖不注意时,渡了一点自己的魔气在他身上。刚才在山神处,龙溟已经给他做了示范——只要将自己的魔气过渡给欧阳靖,令对方吸收同化,最终便可使出同样的力量。现在姜承自己的魔气缠绕在欧阳靖心口处,融入骨血、缠绕灵脉,现在的他就像个信号发生器,无时无刻不在向姜承发送自己的位置与生理状态。
于是,距离魔翳与欧阳靖最近的那处灌木丛后,多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紫色影子。
……算算时候,暮菖兰也该到了。
魔翳沉吟着,手指在半空虚虚一掐,余光瞟见远处向自己飞速靠近的人影,她来了。
“深夜寻我所为何事?若是寻常情报,不必如此大费周……”
魔翳的声音戛然而止。寒意瞬间漫上脊背,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觉得自己谋划多年的布局在不知不觉处起了裂痕,就因为眼前这个又矮又瘦的陌生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