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挽红尘冬如厝,雪径攸远不掩春。
随卿快意添樽酒,一盏同心赠归人。
梅湖畔,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一枚新芽破土而出。这天地本是惨白的、深褐的、单调的,然而在这之后,无数鲜绿顶开枯皱的树皮,野蛮抽枝。
欧阳倩知道,这是折剑山庄的春天要到了。
可折剑的春本该是热闹的。孩子们上街去,去抚摸那新抽的一支芽,男孩用脚将积雪踢进潺潺的溪,女孩拂去绿叶头顶压的一丛霜。于是整个云州都活了过来。
可今年的春天好安静啊,欧阳慧怔怔地望着正厅阶下望不到边的人海出神。座无虚席,却针落可闻,似乎就连雪落下的声音,都在耳边徘徊。
而谢恒远手持着已被包好的卷宗微微笑起来,点点头。自从欧阳英喊出那两字“无罪”后,整个折剑山庄都为此静默。
他知道人们都在慢慢消化这桩大案,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心思更是难猜。但他将目光转向这桩公审真正意义上的“核心人物”——一切应当如这孩子所愿,有什么东西,真的在悄悄改变了吧。
于是他打破了沉默:“父老乡亲们,我以大理寺少卿——谢雍谢恒远的名义最终宣布,品剑大会杀人案兼折剑公审,在此彻底结案!”谢恒远看向欧阳靖等人,“几位小英雄,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当然有!”
已经有些疲惫的欧阳靖打起精神,再次站到了欧阳英身边。
他要说的事可太多了。虽然他运筹帷幄了十年,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成功以伪证替姜承彻底洗脱了罪名,但他岂会不知所谓“品剑大会杀人案”能够诞生的根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绝非轻飘飘的告诫,而是实打实盘虬于人心的偏见!
欧阳靖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他虽然想要给姜承创造另一条可能性,但这条路可不仅仅是通过洗脱冤屈就可以简单铺就的。只要人与魔的对立立场依旧在,或者依旧冥顽不化,走向“姜承”的这条路上,便始终多了一分隐患。而他要的,始终是一条被斩除了所有荆棘的路。
虽然他将要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对古人说教,或许站在这里的众人听不大懂,或者很难理解,仅仅是因为欧阳家是这场公审胜利的一方,所以愿意耐着性子听听他们怎么说罢了,但……他还是会这么做的。
哪怕只是播下一颗种子,但他相信未来的某一天,这颗种子总会遇到合适的温度、充沛的水源和废料,然后生根发芽。
所以欧阳靖要做的,也仅仅是借助这个绝无仅有的大好时机,播下种子罢了。
“众位!”
欧阳靖环视众生。他的目光扫过石桌旁喝酒的谢沧行,扫过围成一团庆祝的折剑弟子们,扫过温柔微笑着看向他的凌波,最后看了一眼站在万众瞩目之地的姜承。他的眼神太过复杂,内里蕴藏的情感将欧阳靖的眼睛灼痛,于是他偏过头去。
“……折剑公审,确实已经告一段落。被诬告之人,也已洗脱冤屈。但,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众位难道就没有思考过,造成如今这场闹剧背后的终极原因,到底是什么?”
皇甫卓闻言陷入沉思:左不过就是那神秘黑衣人。但暮姑娘不是已经将此人身份供出来了吗,从目前情况来看,此人也必然会就此收手,不再惹是生非……莫不是我漏了什么信息?
夏侯瑾轩则是很接近欧阳靖心中所想了:便是这人魔有别罢。其实姜兄的真实身份,除了皇甫卓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公审之上我也明白阿靖想做什么了——他便是想通过先前的种种谋算,制造伪证、罪行反转,如此层层递进,方能为姜兄洗脱冤屈。
其实究其根本,人们并不在乎姜兄是否杀了人,也不在乎山贼是否杀了人。只要姜兄和厉兄他们是妖魔,就合该引颈受戮,一丝一毫的争辩余地都没有。
“身为欧阳世家的继承人,我当然知道人魔有别,也知道人类斩妖除魔、妖魔杀人伤人,古来有之,无可厚非。但无论人魔厮杀也好斗争也罢,说到底都不都是为了生存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欧阳靖身上。
“其实现在的人界,与其余五界之间有神魔之井阻隔,穷凶极恶之妖魔有蜀山锁妖塔镇压,而寻常小妖则有四大世家和众位同道应对,人界作为人类的主场,绝大部分时候还是安全的,这一点众位想必没有异议吧?”
“……”“…………”
武林中人面面相觑。既认为欧阳靖言之有理,又觉得话里有话,但想不出如何反驳。
“所以,在这种极端安全的生活环境下,人们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箴言的践行就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了!”欧阳靖的语气忽然冷淡下去,“仿佛成了某种政治正确一样,但凡和妖魔沾了一点边,但凡和妖魔有半毛钱的关系,便立刻将其贬为反人类,斥作叛徒!于是连真相也不愿去管了,哪怕整件案子疑点重重蹊跷无数,只要有一丝是妖魔的嫌疑,便是万死也不足以谢罪!方才的那场闹剧,难道不是将我所言昭示得淋漓尽致?”
“不错!”
欧阳倩也从朱门口踏出一步,站到欧阳靖身边。这个素来温婉优雅的大小姐身上,竟然罕见地浮现出了怒火。
欧阳倩在后怕。既怕欧阳家就此一蹶不振,又怕姜承含冤被杀……而且不知为何,在她潜意识深处似乎隐约经历过这场公审……不同于今日的大获全胜,那是一场悲剧。尽管欧阳倩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但她就是知道,姜承会踏入一场无可回头的死局。
“姜承幸运,有这么多还保持着理智的人帮助他洗脱冤屈。若是换了旁人,下场又该如何呢?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武林清平,可你们这般行径到底是在维护武林公义,还是在假借妖魔之名义党同伐异、清除异己?你们到底是相信真相,还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
被欧阳倩这么一地图炮,台下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公审之上的那些起哄、群情激奋,其实都险些成了害惨欧阳家的帮凶!而欧阳靖的发言太过冷静,一度让他们忘记了自己差点助纣为虐的事实!
于是众人更不敢吭声了。他们生怕自己说错一句半句,被武林盟主和欧阳家秋后算账!
“二姐说的太好了。”欧阳靖冷笑一声,“是啊,只要利用流言蜚语将一个人说成妖魔,那么全天下的舆论便会瞬间一边倒。若此人本来清清白白,尚且会被驱逐流放,若是做过什么无伤大雅的错事,被这妖魔身份一放大,岂不更加罪不容诛?这可真是便利啊,往后谁再看谁不顺眼,直接招几个人串通一下供词,将其说成妖魔便可坐等此人身败名裂,兵不血刃便解决了一个仇敌。岂不快哉?零成本、低风险、高收益,确实,换做我我当然也会这么做。但如果从今往后人人效仿,此等行径‘蔚然成风’,武林又该变成什么样?届时人人自危,若是不自证清白都有生命危险!从今往后这种荒唐的公审天天上演,难道这就是大家想要看到的吗?!”
见众人窃窃私语似有动容,欧阳靖提高了音量:“不要以为自己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可以置身事外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得罪人?今日姜承有我们为他洗脱冤屈,你们自己想想,他日若是自己被推上了这个审判席,可还有人这般尽心尽力相助?”
关系到切身利益,众人几乎是瞬间就被欧阳靖说服了。他们纷纷抬头看着欧阳家这个最小的儿子,目光中再也没了一开始的轻慢。
“人类素来傲慢,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人性弱点,谁都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