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演武场旁。
夏侯彰把夏侯瑾轩逼到墙根训话,后者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垂着脑袋乖乖挨批。
“……若非那欧阳靖真有本事力挽狂澜,凭你在公审之上说的那些话,足以将整个夏侯家一并拉下水来!”
“爹,姜兄他是冤枉的——”
夏侯彰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他清白与否?但在武林中人那么多双眼睛注视之下,是非黑白,真有那么重要吗?瑾轩,往后夏侯家若是再遇上这等事,你必须学会取舍才行!”
“可是爹,二叔从前给我读三国时,常教导我说要学刘备,以仁义立身……”
其实夏侯彰说的那些道理,夏侯瑾轩怎会不知。他甚至多少能够理解欧阳英一开始选择抛弃姜承的做法,毕竟整个家族与一名养子之间,即便是年幼的孩子也懂得取舍。
但,理解归理解,他正是少年意气时,怎会做那出卖朋友的混账事?
夏侯彰听了这话,反倒更气:“刘备为给关羽报仇,连大局都可以不顾!你也想效仿他败个夷陵吗?!那我夏侯家可并非蜀汉,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夏侯瑾轩彻底不再言语。夏侯彰也破天荒地不再继续骂他了,而是背过身去,望着一潭湖水深思。
但,谁还没年轻过呢。瑾轩这个年纪正该是意气风发的,幻想着自己有能力让一切问题纷争都完美解决。夏侯彰数落他,焉知不是在暗讽自己?
就像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家主,欧阳英、皇甫一鸣、上官信、夏侯彰……年轻时也都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可各自接了家主这份担子后,慢慢变得不像自己了,也和曾经的挚友背道而驰。
如今看到瑾轩和皇甫家、欧阳家的小子们如此情投意合,他本该为儿子高兴的,可为何……
——是啊,为何呢。
擂台围墙另一边,皇甫一鸣仰望下过雪后晴朗的蓝天,默默问道。
“——父亲!!”
皇甫卓也在非常默契地挨骂。但他倒有点反客为主的架势,气势咄咄逼人,一点没有方才公审之上被四位长辈轮番斥责的狼狈。
“我是认真的!和他们同游这一路,我见识了很多,想了更多……也许其中许多道理孩儿现在尚不能参透,但我能感觉到,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卓儿。”皇甫一鸣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了很多,“为父不明白,我给你安排的都是最平坦顺利的道路,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去做,学着点我的为人处世,皇甫家便可高枕无忧。你为什么不愿意呢?难道你就非得在你的人生里闹出几个变量来才肯罢休吗!”
“不……父亲。我能理解您的良苦用心,但被人安排的人生,真的叫人生吗?永远做着看似最正确的事、走最宽阔的坦途,一辈子被束缚在规则与条框里,就连想法都不允许逾界,这真的是活着吗!”
他的确是羡慕着欧阳靖的,皇甫卓想。
曾经他只以为,这个咋咋呼呼疯疯癫癫的欧阳少主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奇怪的想法,一点没个世家少主的德行。当然,以皇甫卓的修养与素质,断然不会因此鄙视欧阳靖,他只是觉得古怪,还有一点点莫名的好奇——
为什么你这么差劲,却活得很开心呢?
所以在公审之上,他终于下定决心跪在那道石阶上、四大门主的面前,屡次三番打自己爹的脸也要为姜承求情之时,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明白了自己的矛盾之处。皇甫一鸣努力将他教成一个一身正气明辨是非的人,他把自己教的太好了,所以他才痛恨皇甫一鸣的所作所为。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只有当自己做了想做之事,才会拥有无穷大的勇气和力量。
原来欧阳靖并不是差劲的世家少主,他只是过早地打破了俗世用来束缚自己的那道围墙,过早地与内心达成了和解。
原来他一直都在羡慕着他们能在层层束缚之下追寻真我,原来畅快淋漓地做自己,也不是一件多难的事。但仅仅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花掉了他一整个童年。
“你……你这逆子!那你口中想要随心所欲地活,难道就是像公审那样当众顶撞我吗!”
“不父亲,我并非是想顶撞您!您心里也清楚,姜兄之罪皆是诬陷不是吗?您自小就教导我,要秉持公理、维护正义,这也是孩儿真正想做的事!我皇甫家向来以仁义立天下,您又为何与初心背道而驰了呢!”
“……”
皇甫一鸣没有再责骂他。相反,皇甫卓字字锥心,触到他的痛处,令他无地自容起来。
“卓儿啊……为父是这样说过,可现实并非如此非黑即白,往往只有行走于灰色之人才能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的武林,四大世家盘踞四方,呈掎角之势,皇甫家若是还想抓住机遇稳中求进,势必要使上些不甚光彩的手段……为父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甫家,而这家业日后便要交到你手上,若你还保持这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处事不够圆滑,将来必会吃亏,又教为父怎么放心呢!”
“父亲……”皇甫卓能听出来皇甫一鸣话中真挚,也明白父亲为了振兴家业堪称殚精竭虑。但难不成要利己就必须损人?若是将来也要他效仿今日公审,去算计夏侯、欧阳和姜承,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
“父亲,我知道。你是长辈,阅历比我丰富、性格比我成熟,给我指的道路想来确实是平坦安全的。相比之下,我要走的路也许注定布满荆棘,可能我的性格也过刚易折,日后会吃大亏……但我不后悔。即便碰壁,也碰不掉我一腔热血。也许未来某一天我会长大,会被冰冷的现实磨平棱角,但至少我活出了自己的模样!”
皇甫一鸣彻底被这一席话定在原地。北风吹落一朵梅花,让花瓣在空中四散开来,露出原本被保护的很好的细蕊随风流浪。恍惚间他几乎不敢直视自己的儿子——这个一向举止端庄、博文约礼,堪称皇甫家引以为傲的排面的孩子,仿佛一直生活在画里,如今他忽然从那幅画走出来了。他终于学会了拒绝一支支试图涂抹、篡改他的画笔,谢绝了芸芸看客的观赏与评头论足,一把将画布撕成碎片,从规则打造的画框里跳了出来。
就连那一袭白衣,也变得鲜活了。
见父亲不再挽留,皇甫卓转头就走,背影在皇甫一鸣的视野里越来越小。皇甫一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仿佛在目送那个曾经的自己一点点远去。
卓儿太像自己了。谁不曾年轻过,不曾试图打破那些碍手碍脚的规矩与束缚呢?他也幻想过自己是天纵英才,幻想过和挚友的情谊天长地久,最终还是向利益低了头,被现实磨了棱角。到头来竟还要一并夺去后代的自由,还美其名曰为他着想,以爱之名却赋予了枷锁与监牢。
“哈哈哈哈……”
一串略显无奈的笑声,从墙的另一侧传来。
皇甫一鸣的背后站着的人是夏侯彰。他们二人的位置有些微妙,明明只隔一道墙,却像横跨了遥不可及的鸿沟。
“夏侯兄?”
“看来皇甫兄也是刚刚教训完儿子。”夏侯彰带着笑看他,神情里却瞧得出几分凄凉。
“……呵呵,犬子不听管教,叫夏侯兄看笑话了。”
“皇甫兄啊,此地没有旁人,就别端着那些架子了。”
夏侯彰背过身去,依靠在拱形门的一侧。皇甫一鸣犹豫了一下,也抱着手臂依靠在了他的正后方。
明明只要双方转个身便能穿过这道门,他们却默契地停在了原地。
“夏侯兄,看来是人老了,开始回忆往昔了?”
“哈哈哈……我们四个都还身强体健着呢。只不过,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在慢慢老去啊。”
皇甫一鸣抬头,望向折剑山庄最高那栋房子的屋檐:“欧阳兄此刻,只怕是为了公审的烂摊子忙得不可开交吧。”
“是啊,你可没少给他添麻烦。”
“哼,可惜都被那个臭小子搅黄了。”皇甫一鸣笑骂一句,言语中已不见多少怨怼了,反倒是释怀居多。“欧阳英这个老混蛋,老来得子就罢了,没想到生出的是这么个小机灵鬼。”
“欧阳兄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把盟主之位给了你,你也只觉得他在侮辱你吧。”
“第一反应的确如此,不过现在,”皇甫一鸣摇摇头,“无所谓了。”
“……”夏侯彰微微偏过头去,看向门那边的皇甫一鸣。“皇甫兄,我们几个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说话了?”
谁知道呢。皇甫一鸣僵硬地勾了勾嘴角,“记不得了,或许很久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