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回廊,蜿蜒曲折,如同深宫中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盘桓在红墙黛瓦之间。廊外,几株不知名的秋树,叶已近乎落尽,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在萧瑟的秋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斑驳而破碎的光影,映照在莫諰姑姑那张沉静如古井般的老脸上,明暗不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以及……若有若无的、似乎是从回廊深处飘来的、极其熟悉的桂花香气。
这股香气,如同无形的针,再次刺痛了逯染的记忆。
她迎着莫諰姑姑那看似恭谨实则锐利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问候:“听闻娘娘凤体违和,本官心中甚是担忧。不知娘娘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然而,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她的内心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知道,眼前这位掌事姑姑,是长孙洺漾最为信任的心腹,也是宫中少数几个真正了解太后喜怒哀乐的人。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可能透露出太后的真实意图。
莫諰姑姑的眼神在逯染那张与故人惊人相似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疑,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但很快,这些情绪便被她完美地掩盖在了一副恭谨而疏离的表情之下。
“劳张大人挂心了。”莫諰姑姑微微垂下眼睑,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太后娘娘依旧是偶感风寒,精神略有不济,御医已开了方子,正在静心调养。只是……娘娘近来胃口不佳,对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大多没什么兴致。”
胃口不佳?仅仅是胃口不佳吗?
逯染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中潜藏的另一层含义。太后是后宫之主,她的饮食起居,历来都是由最信任的人层层把关,怎么会轻易“胃口不佳”?除非……是有人在她的饮食中动了手脚?或者……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外界传递某种信息?
联想到那盒梅花形状的桂花糕,以及那句“衍月……异动……皇嗣……慎之!”的警告,逯染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
她目光微闪,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试探”:“哦?太后娘娘胃口不佳?那可如何是好?本官听闻,娘娘素来喜爱清淡雅致的糕点,尤其是……用当季桂花制成的点心,最是能开胃解腻。不知……长信宫的小厨房,可曾为娘娘准备些?”
她故意将“桂花”二字咬得清晰,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莫諰姑姑的反应。
果然,在听到“桂花”二字时,莫諰姑姑那双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但那瞬间的异样,却被逯染精准地捕捉到了!
“张大人有心了。”莫諰姑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娘娘近来确实没什么胃口,对那些寻常糕点更是提不起兴致。不过……前几日,倒是有内务府新送来一批上好的金桂,香气馥郁,娘娘见了,似乎心情略微好转了些,还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新式的桂花点心尝尝。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逯染的脸,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只是可惜了那些好桂花,做出来的点心,终究还是……有些不对味。娘娘尝了一口,便放下了,说是……‘旧时滋味,难再寻矣’。”
旧时滋味,难再寻矣!
这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逯染的心上!
她几乎可以肯定,莫諰姑姑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她之前的“桂花糕”试探!“不对味”的桂花点心,以及那句“旧时滋味,难再寻矣”,分明就是在暗示,太后已经收到了她的“讯息”,并且……理解了她的用意!
但同时,这句话中也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无奈。那逝去的“旧时滋味”,指的仅仅是糕点吗?还是……指她们之间那段早已被深埋、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一时间,无数纷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想起当年,在长信宫那个小小的偏殿里,她和长孙洺漾一起偷吃御膳房送来的桂花糕,笑得前仰后合;想起她们在月下秉烛夜谈,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和心事,憧憬着遥不可及的未来;想起她们在冰冷的宫墙之内,相互依偎,相互取暖,那份超越了主仆、超越了世俗的、炽热而纯粹的爱恋……
那时的她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相守,便能抵御这深宫中的所有寒冷与险恶。
可最终,现实却用最残酷的方式,将她们的幻想彻底击碎。
血海深仇,身份转换,如今,她们再次相遇,却已是物是人非,咫尺天涯。她成了手握兵权的禁军将领“张濡晟”,而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却也身不由己的太后。她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隔着无数的猜忌、试探和……未曾说出口的伤痛。
那股熟悉的桂花香气,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苦涩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强迫自己将涌到眼眶的湿意压下,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太后娘娘凤体违和,还望姑姑好生照料。若有任何……需要本官效劳之处,姑姑尽管开口。”
这句话,既是对莫諰姑姑的嘱托,也是对长孙洺漾的承诺。她知道,莫諰姑姑一定会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太后。
莫諰姑姑看着她眼中那份复杂难明的情绪,以及那强装镇定之下的脆弱与伤痛,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她跟随太后多年,自然知道太后与当年那位名叫陈子孚的小宫女之间,那段不为人知的、却也刻骨铭心的过往。如今,这位“死而复生”的故人,以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身份重新出现,对太后而言,究竟是喜是悲?是劫是缘?她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在太后那双日渐忧郁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敢触碰的期盼。
“多谢张大人体恤。”莫諰姑姑再次屈膝行礼,声音中多了一丝真诚,“太后娘娘的安危,自有宫中之人悉心照料,不敢劳烦大人。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回廊尽头那片被高墙隔开的、属于两位皇子居所的区域,声音压得更低:“只是这宫中风大,有些花儿,本就娇嫩,若是再遇上……不怀好意的‘野猫’觊觎,恐怕……就真的要凋零了。还望张大人……能多费些心思,护好这满园的‘花草’,莫要让某些腌臜之物,污了这清净之地。”
这句话,已经说得极其明白了!
莫諰姑姑,或者说,是她背后的长孙洺漾,不仅知道了衍月公主的阴谋,更在用这种方式,请求她——或者说,是暗示她——出手,保护皇嗣!
而且,那句“不怀好意的野猫”,分明就是在指衍月公主!而“满园的花草”,除了指代皇嗣,是否……也包含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