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然大物又不吱声了。它实在不很爱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半朽的堕天使像是找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样围着它又跳又笑的。

直至把巨大骸骨的四片鳍骨都翻出来掂了个遍，半朽的堕天使才想起来问：“你为什么不能动呢？”

“喔。”庞然大物慢吞吞地回答，“这些鳍骨不太适合支撑我这么大的身体，也不适合在地上行走。如果一定要站起来的话，我担心这些鳍骨会被压断……当然，我也没有要去的地方。”

“哦……”半朽的堕天使点了点头，似懂非懂，“你没有要去的地方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跟我沟通的骸骨……所以你跟我一样，也是只能呆在这片红雾里了吗？”

“是的。”庞然大物又是好半晌才回答。如果不是半朽的堕天使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特别有耐心的话，他怀疑其他的尸骸都会被它气得掉头就走的。

接下来，他们之间静默了好一阵。

庞然大物忍不住开口道：“你不离开吗？”

半朽的堕天使回答：“我还想听你继续说下去呀！”他紧接着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庞然大物又开始沉默了。通常它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它就以沉默应对，甚至直接闭上了火焰瞳孔。

然而半朽的堕天使并没有放过它。他围着这只哪也去不了的巨大尸骸不停地骚扰着，恳求着，他问了它好久。由于尸骸们本就是从死亡的长眠中苏醒的，它们不会再入睡，因此庞然大物烦不胜烦，不得不开口补全了它的来历。

“当我还是极光巨兽的时候，”巨大的尸骸诉说着，它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怒火，以致于洁白的骨骼也震颤着相互碰撞，“我向往着光明……或者说，那个叫极光巨兽的生物曾经向往着光明。它喜欢阳光，喜欢白昼，因此它提出了不应该的许愿，即便它知道注定会有生灵将付出代价。愿望实现后，它为此而羞愧不已，因此它抛弃了这部分不该有的欲望，它希望回归天国的是灵魂中最纯净无暇的部分，而我作为它的欲望则被舍弃在这里，不再跟随它进入新的生命……满意了吗？！”

它非常恼火地冲着半朽的堕天使低吼起来：“你这个喜欢揭人伤疤的卑劣家伙……离我远点！你既已得知了想要的答案，现在就快滚吧！”

半朽的堕天使对于庞然大物的怒火并不害怕，不过他也知道知机，连忙跑离庞然大物的身边，决定暂且消失一段时间，等它消气了再回去。他又漫无目的地在哀土荒原上漫游起来，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庞然大物的话语。喜欢阳光……真的吗？可是明明现在这昏暗的环境正适合他们这样的尸骸生存啊。

他曾经见过毒雾的边界，在那里没有任何遮蔽视野之物，但是却是那些堕天使的聚居区。他不愿意吓坏那些堕天使们，更不愿意暴露在他们厌憎的目光之中，因此他徘徊了几天后，最终还是转身走入了浓浓的毒雾之中。

然而现在，他很快地朝着那边行去。正值毒雾呈现浅粉的时刻，当他来到边界挥散毒雾的时候，很轻易地就看到了漂亮的金色光辉正从天空上洒下，温度有些许升高，几缕乏善可陈的泥土腥气钻进他还未完全朽烂的鼻子里。

要……出去吗？

半朽的堕天使深深地犹豫起来，一股下意识回避的本能充满了他的心……哦不，他已经没有心，那就填满了他身体巨大的空腔吧。他几乎预感到这些看起来漂亮无害的光芒将毁坏他的身躯，这绝不是错觉，他已经能闻到自己身上的烂肉在高温中被蒸腾出了些许臭气。

最后的最后，好奇心终于是战胜了本能，他裹紧了宽大的斗篷，一脚踏入了阳光笼罩的土地。

温暖。

这是他的第一感觉。尽管隔着宽大的黑斗篷，他依旧感觉到阳光洒在他破破烂烂的背脊上，像是有毛茸茸的动物在背上跳跃蹭弄。他舒服地趴了下来，但是依旧很注意用斗篷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有堕天使要出门，没注意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凹凸不平的触感并未引起堕天使的怀疑，而被踩了一脚的半朽生灵也并不在意，继续趴在地上愉快地“晒”着太阳。

阳光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变成了某种金色的小动物，将他的脊骨当成琴弦一样拨弄……亦或者变成某种跳舞的小人偶，在他的脊椎上踮起脚尖翩翩起舞了呢？

如果他在太阳底下不会发臭就好了……

半朽的堕天使一直在斗篷下用幽绿的双眼观察着阳光下的世界。看得越久，他就越能发现阳光似乎并不如他的本能提醒得那么有害。实际上，偶尔会有一些飞鸟停栖在堕天使的屋顶，它们会在阳光下伸展爪子和翼翅，会转过头用喙不停地梳理着尾巴，而它们的尾羽在阳光下越发鲜亮了。

有些飞鸟叼来了漂亮的花朵，有时候不小心将这些艳丽的花花叶叶掉在了地面上。半朽的堕天使没有见过花和草，哀土荒原是长不出这些东西的，但他发现即便是如此柔软的花瓣，也并没有在阳光下被毁灭，那么凭什么他就不行？

因此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再趴着假装是一坨黑漆漆的垃圾。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在阳光减弱的时候作出尝试，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黄昏降临之时。炽烈的金色阳光已经变为了温和的淡橘色，也不复之前的温暖。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食指，令那根食指暴露在阳光之下。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他的那枚食指直接烂光，只剩下空荡荡的骨头嘛。如果只是一根手指提前变成骨骼，半朽的堕天使觉得他还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实际上，当他的食指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刹那，那根食指就直挺挺地掉在了地上。它瞬间失去了与半朽的堕天使之间的联系，既没有如半朽生灵所想的那样加速腐烂甚至只剩下骨骼，也没有来得及给他带来任何痛苦或者是灼烧的感觉，它只是像一节普通的骨头一样栽进了泥土里，好似超越死亡的魔法瞬间失效了，死亡在阳光下瞬间消散、毁灭了。

半朽的堕天使愣住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考了数秒，而后像个后知后觉的傻子一样，惊慌失措地从太阳底下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