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硚岭的位置非常特殊。它不在边境线上,所以不会被朝廷注意到;它的北部靠近白微关,层层叠叠的山峦虽然会阻碍交通,却也提供了相对隐蔽的运输环境。
所以,石硚岭很可能已经成了刘保联络须滕人的秘密据点。
正因如此,贺叶屈邻真在逃亡时,没有第一时间往边境逃,而是绕远路来到了这座贫穷的小县城。
因为他知道,石硚岭会有人接应他。
密径无意中被屠狗六窥见,屠狗六缺乏警惕心,泄露了这个秘密,很快被刘保的人盯上。恰好此时又闹出了当铺一事,刘保便以通敌的罪名将屠狗六抓了起来。
只要处决屠狗六,这件事就能继续瞒下去。
刘保好大的胆子!
不知县令赵安涛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宵烛听人说起过,赵县令和刘县尉素来不对付,铆着劲儿想把对方踢下去。
对于这件事,赵安涛要么根本不知情,要么也是同一根利益绳上的蚂蚱。
——区区一个石硚岭,竟能同时容下贪官和奸吏两尊大佛,当真是“人才济济”!
宵烛倍感头疼。
赵安涛和刘保这两只蠹虫,扒在石硚岭百姓身上吸了一年又一年的血,百姓对他们恨之入骨,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屠狗六把此事告知他,定是存了让他帮忙翻案的心思。
想到乱石村里那些因没有田地而活活饿死的村民,宵烛只觉讽刺。
他并非局外之人,正因经历过不公的对待,才会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石硚岭年年都有惨剧上演,坐视不理,未免显得太冷漠。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揭露县令县尉的罪行?
凭他的能力,想要扳倒有权有势的官员,无异于蚍蜉撼树。
更何况,不久后他就要离开石硚岭了。他是宣湣的仙侍,有自己命定的职责,不可能抛下一切去拼个鱼死网破,他还要为宣兰樾——
正想得入神时,宵烛倏然停住脚步。
他是从官府大牢的偏门走的,出来就是一条僻静的街巷。往日这里几乎看不到行人。
人少才好。他探访屠狗六,本来就不是什么能堂而皇之摆在明面上的事情。
但今天,他在巷子里走,迎面就撞上了两个骑着马的人影。
“嗒、嗒、嗒——”
马蹄踏碎满地枯叶,在青石板上叩出有节奏的韵律。
坐在左边那匹枣红战马上的是一名身着玄甲的男人,腰间悬着一柄沉甸甸的青铜佩剑。
他一手按着剑鞘,另一只手上缠着马鞭,大半张脸隐藏在面盔下,看不清五官,周身气势却沉稳凛然,教人无法忽视。
而男人身侧,骑着白蹄乌骓与他并行的,是一名披着狐裘的少年。
少年的面容轮廓十分青涩,想来应该年纪不大,甚至可能比宵烛还小,但骑马骑得很稳当。
几圈缰绳松松挽在他腕间,袖口滑出一截暖玉般的白皙肌肤,与粗粝的缰绳形成微妙的对比。
寒风拂过少年耳侧,将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丝吹乱了些许。
他微微偏头,拨开碍事的发丝,额间一片深紫色胎记便毫无保留地浮现在了宵烛眼前。
分明是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但不知为何……宵烛从这个少年身上寻到了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少年的容貌和气质实在太过特殊,玉魂冰魄、兰姿鹤骨,谪仙尘韵莫过如是,见过一眼就很难忘怀,宵烛不认为自己会忘记如此特别的人。
宵烛呆呆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锁在少年身上。
很快,他又惊觉这样的行为太过无礼,于是赶紧低下头,匆匆走远了。
而在他低头的一瞬间,白衣少年似有所觉,略显冷淡的目光不经意向宵烛这边投来。
还是晚了,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单薄瘦弱的背影。
“你已经很多年没回过中原了吧,怀念么?”
一旁的男人忽然出声,唤回少年思绪。
“没什么印象。”
男人一哂:
“也对,瞧我这记性。你出生没多久就被送走了,哪还能记得那些往事。”
“吕将军,您的剑穗旧了。”
似是不愿回忆往昔,少年语调一转,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男人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剑柄。
只见剑柄上,青铜打造的睚眦兽首被磨得发亮,兽颈处缠着的朱红剑穗却已褪成了陈旧的暗褐色。
——不,那不是褪色。
剑穗上沾的,分明是敌军的血。
一年又一年,暗褐色的血迹层层累积,把剑穗染得面目全非。
望着它,男人恍惚想起,以前长姐还在人世时,每逢大捷归来,她都会为他编结新的剑穗。后来长姐身亡,就再也没人替他更换剑穗了。
多年过去,至亲已逝,旧物犹在,睹物思人未免伤怀。
半晌,男人叹了口气,对少年道:
“我是你的舅舅,私下里就不必再称我为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