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善变的神情,宋涟清看在眼里,权势、家世真是好东西,这不,外祖母也打定了主意。
平南侯府大舅李辅冀北戍边,二舅李缘任鲁州通判,远水照拂不了家中,出落的郎君小辈又一个比一个不争气,读书从军皆吃不得苦,成日走街串巷,纨绔居多,也就李侃这位嫡长孙好些,官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翻过年,侯府的几位女娘也该议亲,若是多位郎中表姐,许到的人家官阶定会更高。
想明白其中道道,宋涟清到底没同李侃撕破脸,淡漠推辞道:“还请表哥替我谢过祖母,至于小聚,便罢了,涟清近日多有不适,恐在贵府过了病气。”
贵府二字,李侃唇边的笑意略显凄然,“一家人,表妹何必如此生分?”
“一家人?”
小娘子的声线冷冽,面上不着半点情绪,半晌,笑出声,“我带着祖母的棺材回京,冤无可讼,被外祖冷落的时候,你们可想过我与你们是一家人?!”
她剖开委屈,李侃愧疚地低眸,“你且听我解释,当时我与祖母并非……”
平南侯府老太君重家族兴盛,先前崔婉瑛枉死的案子,李侃为何不插手,自然少不了她的授意,怕权势迫害平南侯府。
“够了!”宋涟清几欲嘶吼,理好心绪,朝怔愣在原地的闵行道:“闵大人,请带路。”
“哦对,宋大人随我来。”
两道青袍转身离去,李侃后悔莫及,若非误入冯党歧途,事关涟涟,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
大邺工部郎中有四位,分管清吏司:营缮司、虞衡司、都水司、屯田司。
徐述先前管理虞衡司,如今宋涟清接任。
古人说:“不涸泽而渔,不焚薮而猎。”[2]
适当采捕山川林泽的鸟兽虫鱼,顺应天时自然,方可持续,亦是虞衡司其一职责。
其二职责,冶炼制造,譬如兵器、军装、火器、钱币、陶瓷等。[3]
听着虞衡司主事曹学文的介绍,宋涟清若有所思,难怪当日逃难,她能同时遇见徐世伯与裴思淼。
虞衡司同兵部休戚与共,堪称兵部的后备军。
曹学文领着她去徐述先前的工位,“徐大人离京前,铁矿藏已开采完毕,后续兵器冶制,还请宋大人督造,陛下的意思,计划兵器得年前加紧制造出来,好运往冀北。”
北瓦挑衅不断,今年不打,年后开春也会有一仗。
宽大的书案上,一沓沓书册整齐列放,宋涟清翻看着那本《虞衡司兵器记事录》,几日几时与何部门对接,对接人员,原料斤数等等,事无巨细。
她不免称赞道:“曹主事严谨如斯。”
曹学文不善与女娘打交道,腼腆一笑,“大人谬赞,近年记事全数在此,大人可先熟悉熟悉今岁的公务。”
宋涟清点点头,扎进书海里。
托闵行的福,她的家世背景小半天人尽皆知。
晌午,工部公厨,宋涟清与虞衡司员外郎周理、主事曹学文一同用午膳,各司局数双眼睛打量她。
借了祖母这位前朝女尚书的余光,崇拜的目光居多,但明里暗里怨怼的也不少。
她放置餐盘的功夫,身侧便有好事者酸道:“妇人颛政,国不静!”[4]
下午更甚,各司局零零散散来了不下十人,打着“求教”的旗号,不限于:
“宋大人治田之法在江南广为流传,可有法子让粮食增产?”
“宋大人徒手画大邺水系破走私路线,可有法子治理黄河,减少洪涝,一劳永逸?”
“宋大人继承家中染料院,可有法子染出世间万色?”
……
工部官员可没那么闲,如此明目张胆,自然授意于各司局的主官,很明显,皇命不可违,此为工部集体的下马威。
曹学文怕女娘子大人为难,决意出面打发,宋涟清拦他:“不必,诸位十年寒窗苦读,心有不甘罢了。”
她放下书册磨墨,问他:“工部可有告示墙?”
曹学文猜到她要正面回应,如实道:“有是有。”
思及那些问题,又道:“但他们有的问题委实荒唐,染出世间万色,怎可能?”
有人替自己打抱不平,宋涟清莞尔,抬眸看他,“定然不可能,这种问题,他本意也并非想要答案,你且全数收集他们的问题,再告知他们,退勤前半个时辰到告示墙,我在那为他们解答。”
她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芒,曹学文也不知怎的,莫名信赖她。
后来,他转身看来时的路才知,那是学子入仕前的热忱,是百姓最向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