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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跳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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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知多久,他眨了一下眼睛,两汪眼泪就从眼窝里淌了下去,又汇成一行,滴落在地面上,像一个小小的湖。

关雁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有点无措,她没怎么安慰过人,更没见男人哭过。

小时候在寨子里,师父教育她时说,眼泪是没用的东西,被欺负了可以打回去,这一次打不过还会有下一次,寨子里的人可以流血流汗,但是不能流眼泪。

关雁门听着这样的教育长大,她学刀、学暗器、学轻功,很苦很累,但没哭过鼻子,她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一个能和师父打得有来有回的刀客,然后出来走江湖,遇到再大的事儿,也没掉过眼泪。

她曾经觉得师父的话很有道理,眼泪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人觉得你懦弱,但她现在看着章云烽趴在地上,凝视着那捧火静静流泪,居然有点莫名的难过起来。

“哎,你别哭啊。”关雁门憋了半天,挤出这句,旋即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又立刻添上一句,“你在哭什么?”

章云烽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声音嘶哑,没头没尾地开口:“吉祥是跟着我的小太监。”

关雁门没见过太监,但也知道太监是什么,皇宫里伺候那些贵人们的仆人嘛,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他从小跟着我,我小时候做错事,皇上生气,他就会帮我掩饰,有一次被打得半死回来,还趴在床上对我笑,明明他知道我就算认了错,也顶多被罚一段禁足,他却可能被打死。

“他跟我说没事的,他是奴才,为主子死了也是一种荣耀,我很生气,让他不许这样说,我不需要他为我死。”

关雁门已经有了预感,她用一块树皮尖戳了戳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一些,驱一驱身上莫名涌上来的寒意。

章云烽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很慢地吐出去,他的语气依旧是平直的,声音却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牙齿打着磕。

他想抑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却只是徒劳:“镇北侯府抄家的时候,我在京郊同几个官家子弟游猎,接到消息匆忙赶回,不及面圣就被御史台押进了狱中。

“他为我磕头求情,说我兄长一事必有隐情,说纵然我兄长有错,我也是无辜的。

“他在宫门口跪了三天,把头都磕烂了,第四天的时候,皇上下旨,要将我择日处斩。

“他不要命一样往宫内扑,喊着镇北侯府冤情弥天,然后……”

章云烽这次停顿了很久,久到关雁门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才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呜咽:“然后,他就被震怒的皇上叫侍卫,活活打死了。”

关雁门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那团在风中摇晃的火堆,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为我死的。”章云烽忽然说,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语气,“我根本不值得。”

关雁门拨了一下额前凌乱的头发,将一片半干的树皮丢进火堆,看着火苗骤然窜高,又很快回落,冒出一缕白雾:“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章云烽不知道,他很茫然。

他母亲去世时,章云烽还很小,父亲回来将兄长章云溯带去了边关,他一人留在京城,被皇帝派人接走,养在宫中,锦衣玉食,同皇子们一起长大,皇帝格外纵容他,对他甚至比对几个皇子还要和颜悦色。

再长大一些,章云烽隐隐感受到朝堂上文臣武将之间的暗流涌动,也能察觉出皇帝对自己兄长的忌惮,但他身在皇城,章云溯远在边关,他走不了,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如皇帝所希望的那样,当一个清闲又没本事的纨绔。

皇帝也不派任务和官职给他,他也就顺水推舟,时常与三五好友一起,或是去京郊游猎,或是在园中斗诗,他以为他这一生就会这样过去,闲时逗逗御花园的珍禽异兽,到年纪了找个皇城闺秀成亲,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但是他的一生没有这样走下去,拓封城破、兄长战死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才是悲痛——但是真的有多悲痛吗?

好像也并没有。

他记事以来就只见过章云溯四次,章云溯每次回京城,也都呆不久。最近的一回,是他的加冠礼。

戍边将领回京需向皇帝写折子,等批复,乱七八糟走一大堆流程。因为他加冠,皇帝没等章云溯主动上书,就一封圣旨送去拓封城,把章云溯叫了回来。

他的兄长风尘仆仆从北疆赶回,到镇北侯府时,宴会已经要结束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被众人簇拥着说笑,在吉祥的提醒下回头看时,章云溯正摘下帽盔,露出一头掺着黄沙的发。

章云溯将帽盔挂在胳膊上,随手掸了掸头发,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

章云溯打量了一下侯府的装饰,先是皱了皱眉,而后走过来,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来着?

哦,是“男儿加冠成人,不可短视,纵使眼下身处广厦之间,也要料得有僵卧草庐之日。”

他当时被泼天的荣宠冲昏了头,没有多想,也没有和章云溯多说什么,他在京城装了这么些年草包,好像真的被荣华富贵泡软了脊梁。他其实有些惧怕自己这个总活在别人嘴里的、年轻有为的兄长。

于是他只是打着哈哈,躲开章云溯的目光,说兄长舟车劳顿,快安排人为他接风洗尘,而后又转头,与那几个世家子弟聊笑去了。

等第二日章云烽起床时,吉祥告诉他章云溯天还未亮就已经走了,下人想要叫醒章云烽,让他送一送自己兄长,章云溯没让,说前一天他同几个世家子闹得晚,让他多睡会儿。

那就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一对亲兄弟,一个在边关风沙催折一十载,一个在皇城花团锦簇二十年,隔着阑珊灯火,隔着众人调笑,说了不过三句话,而后就匆匆分离,奔向各自的命运。

竟成诀别。

但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章云烽甚至已经不记清自己兄长当时的样貌,更别提别的什么东西。

现在想来,章云溯是早就料到,镇北侯府会有大厦倾覆,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了吗?

章云烽不知道,他也没法去问自己那个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远比他自己看到的更多的兄长了。

然而不管是真的绣花枕头还是演的烂泥花瓶,他都在皇城过了如梦般的二十一年,仓皇出逃的一个月里也是浑浑噩噩。

他每天都在祈求这一切不过一场梦魇,再睁开眼时,拓封城未破,他兄长健在,他依旧是皇城里那个不管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被众人追捧的“镇北侯府小世子”。

直到方才高崖之上,关雁门把他扯开,那只钉入他脚边地面时犹在震颤不休的长箭,撕开了他想逃避的一切,无比清晰地告诉他——都结束了。

不管他怎样崩溃、怎样无助、怎样不情愿,他无忧无虑的生活都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终于从那场梦中痛苦地醒来,要去面对他往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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