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贤太妃倚着宫人手臂站在一旁,望着前方女官行列,忽而轻咳一声,声线虽弱,却不失端庄从容。
“这位便是主持贺冬宴的杭尚宫?”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杭令薇身上,语气平和,却自带几分探察的意味,“果然如传闻中般清明干练,有章有度。”
朱祁钰听出母亲话中的考量,忙低声答道:“正是,儿臣素知杭尚宫谨慎细致,凡事思虑周全,颇得皇兄器重,此番贺冬宴多赖她调度筹谋。”
他语气诚挚,回眸望向杭令薇的眼神却柔得不像话。眸光中掺着一丝骄傲,仿佛是在向世人介绍自己珍藏许久的心爱之物。
“这是母亲,”他又转向杭令薇,语气温缓,“快来拜见。”
他特意未唤“母妃”二字,既避了宫中礼节的疏隔,又无声中将杭令薇拉入自己的亲近之地。那一瞬,仿佛已将她视作未来要携手共度春秋寒暑的伴侣,引她走进自己的家人、命运,乃至整个世界。
杭令薇微一怔神,随即朝太妃缓缓屈膝行礼:“臣女杭令薇,参见贤太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抬眸时,已将情绪敛至平静,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可那一刻,她却与朱祁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眼底那点未曾褪去的紧张与温情,在宫墙之下,比朝阳还炽热几分。
而她眸中似也藏着一簇火,带着微微的笑意,像冰河解冻处跃起的游鱼,只让他一人瞧见,柔软而欢喜。
她转头望向吴太妃,目光一寸寸掠过她苍白的脸色与瘦削的骨节,却仍能从她眉眼之间,看出当年惊艳一时的痕迹,那气质,是时光也抹不去的尊贵与风骨。
“这就是……阿钰的母妃。”杭令薇在心底默默想着,眸光悄然柔和起来。
怪不得他俊朗又温润,那份清贵却不带凌厉的气息,原来在这位太妃身上早已有迹可循。她心中生出一丝敬意,也更坚定了一种说不出口的心意。
“娘娘过誉了。”杭令薇温声道,退后半步,将自己姿态放得极低,却不失体面得体。她的声音仿佛一缕拂面春风,既不娇怯也不逢迎。
吴太妃只是静静看着这位尚宫局中的年轻女官,目光停留在她素银簪下拂动的鬓发上,那眉眼间的从容与柔光,如春雪初化,温润不张扬,却让人一眼难忘。
一阵穿堂风自垂花门外掠来,卷起几片地上尚未扫净的枯叶,也吹散了杭令薇鬓边一缕细软发丝。发丝贴上她唇角,扰出几分撩人的倦意。
朱祁钰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将那缕发丝轻轻拂开,可指尖刚动,余光便瞥见母亲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正静静落在二人之间。他指节一紧,将那尚未落下的动作生生收回,只低头紧紧攥住袖中那只精美的,雕刻着辛夷花的锦盒。
里面,是那对白玉比目珏。他本想在宴上悄悄交给她,如今却只觉得指间沉甸甸的,仿佛也将心头那一寸柔情,紧紧封存其中,等一个能毫无顾忌道明真意的时刻。
吴贤太妃意味深长地扫了儿子一眼,轻声一笑,却不言语。
寒风骤起,卷着碎雪扑打在朱红宫墙与雕花廊柱上,像千军万马轻踏过沉睡的禁城。朱祁钰还未来得及收回望向杭令薇的目光,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铮铮环佩之声,步履沉稳,节奏分毫不差。那声音一如往昔熟悉,却也令人本能地心生警惕,这是太后仪驾才有的规格与威势。
他猛地转身,果然见孙太后正挽着皇帝朱祁镇缓缓而来。太后披绛紫团凤翟衣,满头珠翠在雪光下泛着冷芒,面上不动声色,步步稳妥;皇帝则着明黄龙纹常服,神色悠闲,腰间玉佩随风晃动,在雪地上投出斑驳金影,如钓钩,似陷阱。
“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
朱祁钰立即俯身跪地,额头埋入冰雪之中。他余光一扫,只见母亲吴贤太妃的身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而杭令薇也与众尚宫一起伏身跪拜,姿态一丝不苟,却透出一种沉静的力量。
一双缀满东珠的凤履缓缓停在吴贤太妃面前。
“贤太妃,别来无恙乎?”
孙太后的声音轻柔,却如冰冷蜜浆,黏腻中藏着寒刀锋刃,杭令薇听的出,那语气分明就是带着鄙夷和挑衅!太后微微俯身打量着那件裘皮已显旧意的狐裘,唇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吴贤太妃垂着头,指尖已深陷雪中,苍白的唇微动:“托太后娘娘洪福,妾身……尚可支撑。”
朱祁钰听见这句“尚可”,心像被刀割。他望见母亲后颈那一截枯槁的骨节刺破了狐裘边角,那是这些年卑微躬身、忍辱存活的代价。
“二弟倒是孝顺,”朱祁镇忽地开口,嗓音里带着调笑,仿佛轻描淡写地揭开旧疤,“知道扶着太妃进宫,只是太妃久病,何苦受这风雪之苦?”
“陛下体恤,是妾身……执意要来。”吴贤太妃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熄灭的灯火,却依旧倔强。
孙太后似笑非笑地倾身而下,抬起手中鎏金护甲,忽然挑起吴贤太妃的下巴。这个动作,看似亲昵,实则都是残忍羞辱,她要一个太妃以奴婢的姿态仰望自己。
“哀家与太妃,也算旧识。”她语气轻飘飘,似无意地追忆,“还记得宣德二年的冬宴吗?那晚雪下得,比今日还要大些。”
宣德二年,正是她被宣宗临幸,怀上朱祁钰的那一年。
杭令薇跪在一旁,手心微微发抖。她心知这段宫闱往事,吴贤太妃原是汉王府的琵琶妓,随汉王朱高煦叛乱被平而贬为罪奴。宣宗凯旋后将汉王府婢女尽数收入宫中,有的为奴,有的为妓,吴氏貌美,被分派到当时正得圣宠,还是贵妃的孙太后宫中。
那一夜,宣宗醉酒误入孙贵妃寝殿,贵妃临产不便,便命吴氏代为侍奉。宣宗错认她为孙氏,竟当夜临幸,翌日又讳莫如深。孙贵妃因此惊怒动了胎气,几近早产,而吴氏却因这一夜不该有的宠幸怀上了身孕,但此后却再未得任何恩宠。
宣宗因当时孙贵妃险些难产,差点失去自己的宠妃和寄予厚望的皇储,对自己那夜的行为后悔自责不已,所以吴氏自被诊出有孕的那刻起,就被送往了宫外,安排在了一户农户家中居住。朱祁钰出生之后也生活在民间,宣宗从来没承认过他是自己的儿子,反而朱祁镇出生后尚未足岁就被封为了东宫太子,皇帝只是照例每月送去那近乎于施舍的份银,朱祁钰也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被一辆马车从紫禁城角门趁夜色接入宫中,得以见到宫中的家人。
直到朱祁钰七岁那年,宣宗才在驾崩前夕将吴氏召回宫中封为贤妃,并昭告天下,承认朱祁钰皇子的身份,一纸诏书,算是补偿,更像怜悯。
这一切,杭令薇从前只是读史为故纸,直到此刻,却是鲜血与骨肉般真实地摊开在她眼前。
“妾身……记得。”吴贤太妃低声回应,声音已颤。
孙太后悠悠直起身,袖中飘出一缕龙脑香,霸道而凉冽,那是独属于中宫的气息,象征不容置喙的正统与权势。
她忽然转头,目光落在朱祁钰身上:“郕王也不小了吧?满二十岁了,是该纳妃成家了。”
朱祁钰一愣,尚未开口,便见朱祁镇接腔,笑意不达眼底:“母后言之有理。都是朕疏忽,竟忘了给二弟择妃。”
风雪越下越急,仿佛为这场宫门内的斡旋拉开了厚重的帷幕。
杭令薇衣袂尽湿,冷意透骨。她死死盯着地上那株雪中将枯的野草,仿佛这样就能稳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儿臣……”朱祁钰艰难开口,嗓音几近沙哑,“儿臣只愿多尽孝几载,不敢分心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