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接了旨,段长星笑眯眯道:“李大人,陛下对您可算是体恤至极,这珍酿是您最爱的女儿红,宝剑却是今年蛮夷进献的宝物,精工细磨,百炼成钢,价值何止万千。”
李寻欢笑,“陛下大恩,我自铭记。”顿了顿,自袖中取出一块玉珏来,送入段长星手中,“这枚黄玉我寻之已久,恰恰与段总管原有的配成一对,你可推辞不得。”
段长星喜上眉梢,“李大人有心,老奴便生受了。陛下还问,奚护卫也是时候回宫了,如何还不见人?”
李寻欢有些惊讶,“百里还没回宫?”
段长星道:“不曾呀,自辰时出了宫门便未在见着。”
李寻欢有些疑惑,随即释然,“百里在府衙也有挂职,想必是公务给绊住了,此时京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巡逻的多也在常理,他若回宫,劳烦段总管差人来说一声。”
段长星离开,李寻欢立即沉下脸,甩袖道:“把这些东西都送入库里,别让我见着。”
赵叔道:“那这酒也……”
李寻欢犹豫了,犹豫再三,道:“与我取一壶冰着,其余的放进酒窖吧。”
李寻欢从黄昏时候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有时候,他也恨自己千杯不醉。
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他换了暗色衣裳,束紧腰带,把酒囊中装满酒,准备出门,大门口,却碰上蹲着的赵叔。
赵叔道:“少爷又要偷偷去宫里?”
李寻欢沉默一会,道:“我也不做什么,你也知道,父亲的家书总是随着奏折一齐走驿站的,段长星也来过了,这个时候,父亲的奏折必定还在皇帝的桌案上。”
赵叔道:“少爷,你去一回生一回气,又是何必?”
李寻欢再一次沉默,许久才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赵叔,我已经三年多没见过父亲了,上次见他时候我还不满十六。”
赵叔默默让开路,在李寻欢身后道:“少爷,老爷视你如珍宝,你且且不可作践了自己。”
李寻欢脚步停顿一下,长叹一声,脚步一轻,混入漆黑夜色。
皇宫对别人来说无疑龙潭虎穴,对李寻欢来说却如履平地,早些年他父亲还是京官的时候,他曾因少年成名被破例召入宫中成为太子伴读,他总共做了七个月不到的伴读,后来父亲因工作上的失误被贬出京,他的伴读生涯戛然而止,但宫城么,是摸得熟的不能再熟。
轻车熟路的避过所有巡逻守卫,沿着宫墙来到庆云殿,皇帝的办公场所,隐约听到殿内交谈,他仗着艺高人胆大,从半开的窗户进入,爬上房梁,侧耳倾听。
殿内正座自然是年轻皇帝,一侧陪坐的是高丞相,还有陪坐一旁正提笔疾书的红人上官金翎,此时殿内讨论的是边疆调兵问题,李寻欢听的无聊,干脆取出酒囊,边喝酒,边旁听。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李寻欢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楚留香。
楚留香好美食,刚在御膳房吃的酒足饭饱,正准备溜达着出宫,恰见着一人以绝顶轻功穿房过脊,如入无人之地,再凝目一看,这人还颇为眼熟,可不正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小李探花郎,也便悄然跟了上去。
看李寻欢进了庆云殿,他本以为李寻欢定然要有所作为,没成想这人竟然在房梁上喝起了酒,是做了长久偷听的准备。
有意思。
楚留香对皇宫里的事,对国家大事之流丝毫不感兴趣,他觉得有意思的仅仅是李寻欢这个人,他寻了合适角度,取出顺来的花生米,施施然看着李寻欢施施然偷听。
皇帝既年轻又能干,即位三年,已经隐隐有一代英主之势,高丞相是三朝元老,对皇帝也是很服气的,两人就边疆问题,太庙修缮问题以及徭役问题做了探讨,上官金翎已经记录超过三页纸,小太监在帮忙把纸上墨水催干。
高丞相终于提到了李寻欢感兴趣的话题,“关于郑国公奏请调任一事,陛下是否已经有了决断?”
皇帝默默不语。
高丞相道:“老臣斗胆,有话要说。”
皇帝道:“上官,接下来的不必记了。”
上官金翎立即停笔,“是。”
高丞相道:“老臣曾与郑公共事多年,深知郑公奏折所请不假,郑公风湿已有多年,当年在京城身体便每况愈下,好好一个人,当年出京时候还不足百斤之重……”
皇帝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是他自请出京,三年前若非他贻误了发往西南的诏书,何至于岭南造反,蜀地蜂拥。他可是在我这里立了军令状的。”
高丞相道:“是这样不假,郑公的军令状说到要平定岭南叛乱,教化罪民,使蛮荒之地共沐天子圣恩,以近来从蜀地回来的密折来看,郑公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
皇帝道:“李家数代皆是文坛领袖,郑公弟子门生遍天下,焉知密探所言是真是假。”
李寻欢握紧了拳头,因是皇帝,说话蛮横不讲理谁也奈何不得,奈何不得,只有喝酒。
高丞相道:“李家世受国恩,更有大行皇帝亲笔所题的‘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郑公光明磊落于天下,陛下万不可信了小人污蔑郑公之言。”
皇帝沉默半晌,忽然道:“过年时候,曾有人给朕密报,说有一辆来自蜀地的马车偷偷进了丞相府的后门,据说马车里东西重的很,沿途留下了很深的车辙印。”
高丞相立即跪下了,咬牙道:“是有此事不假,郑公与我共同修订前朝史书文献陛下必然知晓,那一车全是书简,书简至今尚在老臣书房之内,陛下可随时派人查阅。”
皇帝轻飘飘道:“是吗?”
高丞相硬挺不言。
上官金翎是机灵人,立即道:“微臣请求告退。”
皇帝忽然笑了,绕过文案,走下台阶,亲手扶起高丞相,笑道:“高相多虑了,朕并非有质疑你与郑公勾结的意思。”
高丞相口里谢恩,心下感叹,不是这个意思,肯定是别的意思,意思还不够明显么?奈何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对老友凄凉处境坐视不理。
“陛下,那郑公之事……”
皇帝立即又冷下脸来。
上官金翎在身后一直偷偷的拽高丞相衣角,高丞相只作不知,“郑公年事已高,陛下若着实不喜,不妨赐他一个闲职,居京养老,也不枉李家世代忠良。”
皇帝回没回答,李寻欢不知道,他一口酒灌得猛了,差点呛咳出声,堪堪忍住了,喉咙一阵一阵的痒不说,一滴酒,顺着他嘴角,滑下下巴,滴了下去。
不偏不倚,刚好滴在皇帝的侧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