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深夜的寒风好似冷刀一样,划拉在人脸上,不见血却只有冰冷的刺痛。
即便如此,魏郁春脸上这层“长公主”的皮却依旧完好无损。
她与陶明案来到京城的时候,关阇彦还远在毫州府应对南禺起义军患病的事。所以他们二人自然就比关阇彦有更多的时间查探京城的情况,不管是调查幕后之人真身,还是查探当今圣人之意等等的事,他们都不曾闲下来过。
总之一切都说来话长。魏郁春假扮长公主之前,也扮过其他宫女等等人物,初意便是想趁机入宫刺探敌情,为此,她当然是彻夜研究了好几日的换脸秘术,如今她技艺自然纯熟了太多,所以现在为了时局改扮公主,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关阇彦还有些失神,他认出了魏郁春,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为何她会突然出现在京城的宫内,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而贾澹自也是一脸不满,他身后大批人想跪却又纠结不已。
“长……长公主,我怎么没听说过长公主从回京了?”
“这……文玉公主乃陛下的妹妹,如今陛下逝世,皇后皇子们都不在场,公主的确有权说话的呀!看来贾大人要不如意咯!”
中晋文玉长公主乃元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那元炳再昏庸,可对自己这位亲妹妹却是极尽包容,又是赐金银又是赐封地,一生不嫁亦是全然允许,性子孤僻也全无所谓,任其久居于位置稍微偏僻奉川郡,几乎与世人隔绝,几十年都不出山了。所有人都没想到,能有在京城又见文玉公主真容的这一天。
贾澹攥紧无用的圣旨,脸色已经发白。
“抢圣旨。”
趁着贾澹身边还有人,不好做出当成毁掉圣旨的事,魏郁春当即用口型提醒关阇彦。
他虽不知那圣旨到底写了什么,有何作用,但听人一开口,便立马跃身去夺。那贾澹再厉害,却是无武功之人,想要避开便需要仰仗同伙的帮忙。
然而此时魏郁春平静着神色,声音却掷地有声:“你们这些逆臣贼子,还不退下?!”
除了贾澹,其余所有人便立马跪的跪,跑的跑了。而贾澹却只能吃着哑巴亏,因为若此时他即便点破魏郁春身份,不但无人信,还会被对方趁机与邪术捆绑,节外生枝。
元清宫内,人稀稀拉拉地散,最后只剩下了三人。
无人帮得了贾澹,关阇彦成功夺手。
“长公主久不回京,如今,倒是让贾某开了眼,幸甚至哉。”
贾澹抬着阴冷的目光,盯着魏郁春,他那眼神里面哪有半点屈服之意?倒是蓄满了看透一切时的冷静和把握。
关阇彦自知魏郁春另有计策,便一直保持着安静。他展开圣旨,仔细看了起来。
而魏郁春便是看着贾澹的目光,清楚此人分明是看透了她的戏码,他说的那些话,也是在提醒她,她不是真正的文玉。
她拿定了大局,开口便惊人:“京城拂罗市卖粗麻的葛家大郎,阿葛郎,复仇至今,眼看快要得手却被人截了胡,不好受吧?”
关阇彦大惊:“什么?!阿葛郎?!可他明明是……”
做戏做全套,以免被人钻了空子,魏郁春未回应他,而是指着贾澹手里的圣旨,目光幽暗,有些怜悯,又有些憎恨。
“你以为圣旨上写的是元帝让位予你,看到如今上面书写着的是你今生所作的一切罪行,想必很震惊吧?”
“毕竟元帝死前写下的圣旨分明是料理关氏残局的安排,他没想过自己会死,甚至还以为自己可以吃着你给的丹药长命百岁。你谏言元帝书写圣旨,不过是想让他在死前做戏给旁人看,以保无人怀疑被你攥在手中的圣旨是假的。”
贾澹突然笑了起来,嘴角扬起了一个近乎扭曲的程度。
而关阇彦很快就从圣旨上梳理好了贾澹与阿葛郎的关系,他几乎是颤抖着念了起来。
“晋元三十九年,南禺邪道侵入中原,掳走稚子,其中一子,是京城拂罗市卖粗麻的葛家大郎,阿葛郎,被掳走时方满九岁,于酆都罗山墓穴内藏于尸群侥幸生存,习得壁画秘术,疑似剥皮换脸成同被常国公胞弟常铭君之子,于斩邪之战时趁乱逃出,利用假身份被救回京城。于是,分明自幼呆傻的贾家儿子,回来后,突然变得聪明异常。无人知晓,真正的贾澹早就死在了二十二年前的墓穴。”
就算是靠躲藏才活下来的,可那么长的时间,难道不吃不喝吗?阿葛郎藏于尸群,只怕是以腐败人肉为食侥幸活下来的……
剥皮换脸,唯有活人抑或是方死之人的面皮效果最好,那常铭君之子真是被信徒们害死的,还是被蓄意谋杀的?
无人能知,但寒意已经入骨,叫人不得不心泛恶心。
贾澹哈哈一笑,他红着眼睛,咬牙道:“长公主何出此言?贾某,不明白,更不认识什么京城阿葛郎。倒是您怎么知晓圣旨一事的?臣斗胆一问,既然您如此笃信我的做法,莫不是真正偷换圣意的人,不是我,而是您呢?”
魏郁春目光凝了凝,似乎也没想到,如今证据确凿,此人竟然还能继续演他的忠臣戏。罢了,他若是要演,她奉陪到底。
刚好还能拖延一下时间。
她神色严肃:“都御史言重了。”
“听闻都御史二十多年前被人救回后,便判若两人,甚至还得了水疹,一碰水,便会发病,浑身生红疹,严重时还会溃烂流脓。满京城的医工都束手无策,致使至今病根还在?”
“承蒙文玉长公主关照,如今病根早除,已无大碍,只是外头还有些谗言,挥之不去罢了。”
贾澹说得没错,如今外头提及他,便说他患了有损容貌的病,治不好还经常发病,满京城的贵女都不敢见他,更不提和他成亲了。三十多年,他一直一人独居,无人靠近。
幼时,他需要靠秘术换容貌稳固身份,但长大了,不再需要面皮,即便长得有些不同了,谁会怀疑呢,只会说这是长开了。
既是如此,那些为了遮掩秘术和身份而罗织的谎言当然无用了,水疹的病当然早就“治好了”。
魏郁春早已清楚,他就是一切祸端的始作俑者,能耐极大,更是早就看出了他的真面目。他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和她好声好气地说话,不过也是打着耗她的念头。
要不然,他早就翻脸了,更不可能一口一个“长公主”的唤她。
魏郁春装作不知情,又道:“是吗?我还听说,当年都御史生病,听说有家中一位老奴的功劳,此奴贴身照料你,疑似是当年掳走你的帮凶,看到你安然无恙地从南禺回来后便疯了?常铭君后来将此奴驱逐出了府,叫人将其乱棍打死了?”
贾澹目光冷得骇人:“长公主真是耳目通达。那老奴家乡遭灾,年轻时就被卖身为奴了,几十年无子嗣,老后见我出生心怀嫉妒,恩将仇报,这才陷害于我。这是府中人尽皆知之事。长公主写在圣旨上的故事,跌宕起伏,可,实在是无凭无据。反而是臣证据证人皆有。”
好一个滴水不漏、反客为主。
魏郁春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一切,将准备好的另一套说辞搬了出来,慢条斯理道:“可你并不知你口中的老奴,常铭君之子的乳母,当年到底为何进贾府。”
“那乳母家乡遭灾,可家中还有积蓄,若不是自己已经孕育了两子,根本不会自轻自贱,入贾府为奴。她担心自己没办法入府,谎称自己的孩子也死在了洪灾,可那几十年来,她一直背着贾府与自己的儿子互通有无,传递月俸。都御史,至今还不知那二子的存在吧?”
贾澹看她言之凿凿,目光的确凝固了。他真的不知道。
“那二子已被找到,还说,自己的母亲,是因为看到了贾府小少爷的真面目才被吓疯了的,说那小少爷会变脸,太吓人,故而这乳母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生前传递了此讯,以此警告二子往后莫要接近贾府,也不要在她死后为她收尸,二子因此隐瞒这个秘密多年。而那乳母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贾澹再挂不住笑,他强装镇定道:“长公主这又是编的哪门子故事?我对那乳母知根知底,从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孩子。怎么您这话说得像是比我还清楚我府中之事?”
魏郁春不苟言笑:“都御史信也好,不信也罢。”
“那乳母说贾府的少爷会变脸,人也像突然变了一样,我想到南禺那邪术里面,就有一条是叫活人变脸的,都御史幼时不就是从南禺死里逃生出来的吗?为何那么多孩子,偏偏就你活下来了呢?为何你一回来,便得了不能见水的病?估摸是邪术还没练好,怕遇水脱皮,露了馅吧?至于阿葛郎……”
她眼看时机成熟,便将攥在手心里许久的物件丢了出去,是那条吊坠,刻着的是阿葛郎的名字。
贾澹微微垂眼瞥了一眼,神色不变。
“都御史幼时归来,做了不少事,遣散抑或是害死老奴,还是亲自偷偷跑出府,去了京城拂罗市盘下了一间小铺子。那铺子的原主人姓葛,不久前夫妻俩个被南禺怪贼当场杀死,唯一的儿子葛大郎也不知所踪。都御史偷偷遣人,在拂罗市外一处小山头上,埋了三只野坟,三个墓碑,俩个葛氏夫妇,一个葛大郎。”
听到这里,那贾澹依旧口风严实,目光沉着冷静。
但魏郁春一点都不怕他,继续道:“掘坟下去,夫妻棺椁内皆有白骨,唯独阿葛郎的尸身不翼而飞。”
贾澹要紧牙关的嘴,终于忍不住抽搐了起来。他失了理智,听似平静,实则已经快要沦为无情鬼怪的话语响起:“是你掘了坟?”
魏郁春一副高处不胜寒的圣人模样,定定然承认:“是我又如何?那葛氏夫妇,早已曝尸荒野,白骨森森,好不可怜。”
关阇彦沉默着看着他们二人一来一往的对峙,此时他又警惕起来,因为他听到了一阵阵围着元清宫而疾驰过来的脚步声。
他又看到贾澹目光里的慌乱重归镇定,他好似很得意。
关阇彦突然明白,这贾澹方才一直在演戏,为的就是拖延时间。那些围堵过来的人马,一定是贾澹故意安排的!
他知道,贾澹便是所谓的“通仙大人”,所以他肯定也看出了魏郁春是换脸了的长公主。
他之所以一直不肯拆穿自己和对方的身份,为的就是这一刻!他引诱魏郁春主动说出南禺换脸之术,如此一来,他就有了把握在众人面前栽赃嫁祸她!
这群围过来的人到底是谁?
不必多说,这贾澹看着差点能帮自己篡权谋位成功的圣旨被调换,却也只是恼怒了一顺,并未乱阵脚,分明就是有第二手准备!
他忌惮宫内其余掌权人士会干扰他,便选择深夜叛变,亦算计好皇帝的死期。
假关心,真夺权。
他未限制宫内其余人的动作,撑死也只是掌了金吾卫的兵权暂时拦截,等那些人找过来的时候,这天下,便早不是他元家的了!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限制其余皇亲国戚的行动,便能稍微拖延,让他们早点赶来元清宫。
他夺权不成,大可摇身一变,成为忠臣,指控长公主是南禺换脸的邪道,亦指控他是助纣为虐的逆臣!
关阇彦要去拉魏郁春逃走,可还是晚了。
怪他看清得太晚!他咬牙自责。
可魏郁春给他递来一个坚韧的目光,让他不必担忧。
消失已久的大片火光汹涌而来,贾澹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