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瑛起先有些没反应过来,眯着眼顿了几秒,皱纹堆在眼角,这才恍然道:“是要回,不然家里人要担心了,那我送你回去。”
又是好一番推辞。
唐玥站在电梯里,朝站在门旁的季瑛颔首,“季阿婆再见。”
电梯门缓缓合上,失重感传来。
视线落在数字跃迁的面板上,唐玥手中还拎着方才从便利店买回来的早餐奶,以及季瑛非要装进去的高钙饼干,蓝红色的包装袋分外显眼,鼓鼓囊囊的塞了满袋。
“瘦条条的,多吃一点咯。”刚刚临走时,季瑛给她装饼干,口中一边絮叨着。
很熟悉的话,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了。
“阿婆,以后我也背着你走。”
记忆早都模糊。只记得雨声淅沥,她伏在并不宽厚的背上,吃力地握着伞柄,不让它被风掀翻。
“那我们玥玥要多吃一点咯,以后长高高的,才能背得动阿婆。”
……
等电梯降至一楼,唐玥仍没回过神来。
她拎的袋子体积不小,手腕往身侧偏的慢了一步,正好撞在进电梯的女人小腿上,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抱歉。”
唐玥忙开口,抬头看向对方。
女人刚从外面回来,手中的长柄伞顺着重力滴下水珠,垂在肩头的发梢有些濡湿,想来雨势不小。
季瑾年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秒,摇了摇头,“没关系。”
电梯里只剩她一个人。季瑾年没在意这段小插曲,按下按钮,那道纤细的身影也拐过弯,消失在余光里。
“阿婆,你下午出门了?”
季瑾年将伞收好,搁进伞篓沥水时视线一偏,注意到玄关处地毯上有濡湿的痕迹,“出门时记得带伞了吗?淋着没有?”
没人应声,只有厨房传来滋啦一声油响,季瑾年循着声音走过去。
油刚倒进锅里。
季瑛握着锅铲,笑呵呵的看向她,“年年回来了,今天煮你喜欢的油焖虾吃。”
“阿婆,你忘带伞了?”季瑾年蹙着眉,见季瑛肩上的衣服面料有些深色的水迹,“快去换身衣服。”
手里的锅铲被孙女哄着夺走,季瑛被推到厨房外,神色也不恼。
“真的没淋着多少,我还喝了姜汤嘞。”一副老小孩似的语气,好在听得进劝。
等季瑛换了身干燥的衣服,又回到锅灶前将季瑾年替下来,“阿婆来做,你先去歇着,一早出门开会辛苦了。”
季瑾年刚从一中开完会回来。
今年六月她从C大博士毕业,考进了市一中当美术老师,上个月刚入职。
公立高中并不以艺术为主课,但身为新老师,仍然有不少要学习的地方。头抬了又低,听了一上午的校领导发言,又记了整个下午的笔记,季瑾年确实有些肩酸背痛。
看见茶几上摆着水果饼干,季瑾年没多想,只以为是季瑛的哪位老朋友过来串门。
等饭菜上桌,季瑛捧着汤碗,兴致勃勃讲起今天下午遇到的小姑娘。
“出门遛弯那会突然下的雨,在亭子里挡了会,刚好遇上隔壁楼的乖囡送我回来。喊她上来喝了姜茶祛寒,就是小囡急着回家,没留下来吃饭。”
季瑾年剥了只虾放进季瑛碗里,听她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语序有些颠倒错乱。
“叫什么……玥来着?”
季瑛顿着语气,眉间不自觉皱成川字。
实在是想不起来,她也不去纠结了,“你回来那会,小姑娘前脚才刚走,长得细条条的,模样乖得很。”
季瑾年问了时间,原来是刚刚那个女孩。她了然地点点头,“在电梯里碰上了。”
毕竟是学美术的,记下旁人的样貌身段轻而易举。季瑾年只是瞥了一眼,却也记了个大致长相。确实乖,也很面善。
雨势一直没降下去多少,那女孩手里的伞看上去并不大,很寻常的单人款式,看来是多遮在阿婆身上了。
季瑾年低了低语气,“出门前我还说了今天要下雨,伞以后都摆在门边的柜子上,您出门可别再忘了。”
“阿婆年纪大了,好些事转头就记不得咯。”季瑛摆摆手。
季瑾年没接话,闷声又夹了一筷子蔬菜给季瑛,这才说,“我下次在门上留个字条。”
半年前,季瑛查出阿尔兹海默症早期。
全家人都知道,只道上了年纪记性差些是常有的事,安慰她坚持治疗就好,但季瑛的记性显然在一日日差下去。
妈妈常年在外,小姨一家又去了国外发展,身边没有能照顾她的小辈。
季瑾年放心不下,打听过病人最好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便婉拒了留校任教的邀请,选择回W市当老师。
起初季瑛还劝,凭季瑾年的学历,该去更好的城市发展才对。季瑾年只说不适应外省气候,想和阿婆一起生活,也喜欢教书。
知道季瑾年性子倔,木已成舟,季瑛也没法子。又被孙女抱着胳膊哄得乐呵呵的,她在老同事们的圈子里将消息炫耀了个遍。
季瑛教了几十年历史,虽说不上桃李满天下,却也有不少学生几年十几年后还记得来探望。如今孙女主动继承她的衣钵,她自然高兴。
吃过饭,季瑾年起身收拾碗筷。
沾了油污的餐盘堆在水池里,水流冲刷而下,淌出一道光洁的痕迹。
她抬眼看着窗外。
楼栋里参差的光亮星星点点,在雨幕里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