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廻咽了口口水,他当刑部主事那么多年了,灭族案也遇到不少,可敢在这天启殿陈冤,又能来到这天启殿陈冤的还是头一回,还事涉当朝大员,陛下和文武百官都看着呢,他只能硬着头皮又问道:
“你所言的凶徒是何人?你又有什么证据!”
“草民亲眼所见,西山大营副指挥史王朝义率军杀入我家中,草民的母亲与妹妹就在我眼前被他们杀害!草民的父亲更是被指挥使晏都所杀!”
嘭的一声,燕帝震怒,一掌击在龙椅的扶手上。
“晏都!可有此事!”
晏都走出队列,镇定地回道:
“陛下,臣并不知此事,也未杀害此人的父亲,更不知他说的王朝义率军杀死张家六十三口之事。”
“张镰,你说的事情可有什么证据吗?”汪廻问道。
张镰从怀中取出那张城防图,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草民与家中商队在隆城中得到这份尉国城防图,我二叔与商队被无盐阎王麾下的赵金虎带人所杀,草民拼死护着城防图回到家中,结果父亲将城防图交给晏都后就被其杀害,家中众人更是惨遭西山大营屠戮,还被一把火烧毁,六十三条人命尸骨无存。此图乃是草民凭着记忆画下的,可为证据!”张镰咬牙,边说着边流下泪来。
下方的汪廻接过张镰举着的图,转身递给内侍呈予燕帝。
祁道麟接过图打开,这图,看着确实有些熟悉,又转头吩咐内侍到文华殿中将范宇呈给他的图拿了过来。
两图一对照,这两张城防图除了所绘制的材质不一样,其上所画内容竟几乎没有差别,只尺寸上有些微的偏差。
他狠狠将图掷在地上,震怒道:
“晏都,你还有什么解释!”
晏都连忙跪下,“陛下,臣确实不知此事,这城防图乃是王朝义交给臣的,他说是在隆城的探子拼死带回的。臣也并未杀害张镰的父亲,反而是此人潜入西山大营,杀死了副指挥使王朝义,并且劫走了一名与尉国探子有关联的要犯!”
燕帝眉头一皱,“尉国探子?你且详细说来。”
“启禀陛下”晏都道:“两个多月前,西山大营接到情报,有一队尉国探子假扮的商队,潜入我国境内,在桐城被我营中的一个小队发现的踪迹,那些探子武功高强,尤其为首的女子更是个顶尖高手,这个小队与他们殊死搏斗,最终只有两人重伤逃回。其后王朝义带领上百人围杀他们,竟未能抓住一人,反被对方杀了十几人。”
大殿上的武将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能在上百人围杀中全身而退,还能杀伤对方,这个商队不可能是普通人,如果真是探子,那必定是尉国中了不得的人物。
“经臣追查,找到跟随商队的一名女子,臣提审了这名女子,她却不肯交代商队的去向和任何有关的信息。”晏都又道:
“后来下官收到城防图,因知此图关系重大,故亲自拿了图进京呈给陛下。可是下官走后没多久此人就闯入西山大营,将王朝义杀害,同时还救走了那名女子。”
“后来臣又派人去追查,发现这张镰入境时便是跟随那个商队一起的,臣怀疑此人是尉国潜伏在我国的奸细!”晏都道。
“你血口喷人!!”
张镰气愤地想站起,却被旁边的范离光一把压了下去,范离光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张镰知道,此时不是冲动的时候,若一时意气用事,很可能今天就会功亏一篑。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陛下,草民并不是奸细,西山大营的小队假扮山匪,在桐城周边截杀商队,杀人越货,为患多年,官府数次清缴无果,那次他们也是因截杀商队不成,才被杀的。”
今日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骇人听闻,在场的官员们皆震惊,武官们多少知道一些内幕,军中近些年军费缩减,确实有些官兵会假扮山匪路霸,抢劫过往商队,其余人此时又对张镰的话信了几分。
此时大殿上的气氛颇为微妙,文官们幸灾乐祸,大皇子祁景暄更是对景逸带上殿的这些人搞出这样的事情暗自高兴;武官这边,虽然觉得张镰所言可能为真,却又因他揭开军队中的龌龊事暗自恼恨。
祁道麟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这些人,又听到这样的事情,一时急火攻心,剧烈咳嗽起来,抓起旁边内侍执着的如意,狠狠掷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殿上的众人见他震怒,皆不敢出声。
这时,一道清朗温和的声音响起:
“陛下息怒,龙体要紧,此事复杂,晏将军与这个张镰各执一词,可否容下官问上几句?”
燕帝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才道:“韩晔,你素多智,这件事情,你来问。”
韩晔?!张镰心中一震,此人就是拿着玉佩的人,燕国执宰,燕帝最宠信的官员!害他张家灭族的罪魁祸首!
张镰紧紧握着拳头,咬着牙关,才勉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的仇恨与怒火,压着他肩膀的范离光只觉得张镰浑身颤抖,却以为他是畏于陛下的威势。
韩晔走到张镰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跪着的男子,问道:
“张镰,你可是亲眼看见西山大营的王朝义杀死了你的家人?”
张镰死死盯着走到他面前的黑色靴子和红色衣袍的一角,他此刻只要突然爆起就能捏住眼前这人的脖子!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些冲动和杀意,眼中的风暴慢慢敛去,缓缓抬起头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清俊男子,眉目温和,一副无害的模样。
“是,草民亲眼所见!”
韩晔迎着张镰的目光,眉头微微皱了下,不知为何,刚才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一种危险的直觉。
“那你是否亲眼所见,晏将军杀死了你的父亲?”韩晔又问。
张镰一愣,这件事情他并没有看见,是付清玉告诉他的:
“不是。”
“那是何人告知你的?他又在何处?”
张镰沉默了下。
“一个朋友。草民不知道她在何处。”
韩晔淡淡一笑,又问道:
“那你是否跟随一个商队一起进的桐城?”
张镰隐约察觉到他话里有些不对,又怕暴露了付清玉的消息,不敢多言,只好答道:
“是。我在隆城受伤后被商队所救,与他们在出了桐城没多久就分开了,并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韩晔眼睛微微一眯,这一下他似乎确定了什么。
“那副指挥使王朝义是不是你所杀?”
“······是。”
“你是否潜入西山大营救走了一名女子?”
“是。”
“那商队是不是尉国探子?”
“我不知道。”
“城防图是你从隆城带回来的?”
“没错。”
“你亲眼所见你的父亲将此图交给了晏将军?”
“······没有。”
在场的官员此刻都佩服不已,这韩晔短短几句问话,句句都问在事情的关键点上。
经过他这么一梳理,事情的脉络好像就逐渐清晰起来了。
“陛下,”韩晔转向燕帝,“臣问完了。”
在这一问一答中,张镰越答越惊,这韩晔端是厉害,看似寻常的问话,却每一句都直指他证据薄弱之处。
燕帝也从韩晔的问话中逐渐理清这件事。
“那韩卿,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启禀陛下,经过臣先前查问,他的家人应该确实被人所害,此事简单,待询问楠城官员即可知晓,没必要撒谎。不过,先不论这张镰所言之事有多少为真,他的家人又是否是被王朝义所杀害。但是目前确无直接证据证明是晏将军所派,他所说的晏将军杀害他父亲的事情也仅是一面之词,没有任何的人证或物证。不过此人跟随一队疑似尉国探子的商队,潜入西山大营杀害副指挥使王朝义,以及救走逃犯的事情却是真的无异。”韩晔道:
“尽管其所呈上的城防图与陛下所得的基本一致,可以断定此人确实接触过这城防图,可那商队至今踪迹全无,并且涉嫌杀害西山大营小队军士,晏将军怀疑此人为尉国奸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景逸听到此处,大惊,若张镰被定性为尉国奸细,必死无疑,他忙走上前去,道:
“父皇,张镰绝不是奸细,若他是奸细绝无胆量拿着城防图跑到天启殿陈冤,请父皇明察!”
张镰也挣扎着喊道:“陛下,我不是奸细!确实是晏都派人杀害了我的家人!”旁边的范离光和廖俊贤忙抓住他。
“二弟,这人就算不是奸细,那也是个闯营的杀人犯,你看你选的什么天榜高手,竟然找了个这样的人,还带着进殿面见父皇,闹出今日这场闹剧,若出了事怎么办?我看你简直不知所谓!”祁景暄此时更是落井下石。
“皇兄,一日未给他定罪,他就是清白的!父皇和文武百官都在殿上,你怎能如此擅专,不辨是非!”
“你!”祁景暄没想到平日里对他恭敬的祁景逸竟敢对他这样说话!
“两位皇子莫急,”韩晔温和地道:“商队之事,从头到尾都是王朝义一面之词,而此人现下已死无对证,但是这张镰确实是闯入西山大营,杀死了副指挥使,不论前事如何,单单此条就已犯了国法。”
“陛下,臣建议,不如将此案交由刑部来负责审理,这张镰就先由刑部收押,待事情水落石出后再按律法处置。”韩晔向燕帝建议到:
“而晏将军,虽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与此事有关,但是擅离职守,治军不严的罪名确是逃不脱的,不如也暂留京中,待事情查清楚了再议。”
“好,就依韩卿所言,汪廻,这件事情交由你负责,尽快调查清楚!”燕帝交代道。
好好的一场花月节封赏竟闹出这样的事端,他这做皇帝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这时有禁军进殿,将张镰扣押后押出了大殿,张镰此刻真正才体会到韩晔作为一国执宰的权利和手段,朝堂间翻云覆雨,三言两语间就保下了晏都还给他定了罪,在权利这样的庞然大物前,他们普通人的生死,简直渺小如蝼蚁一般······
祁景逸看见张镰被抓走,刚想上前再分辨,就被身后的范宇抓住了手腕,并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一场闹剧,燕帝再无心情,一声散朝,气冲冲地走了。
其余众人看了这么一场,走出宫门的时候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
秦穆远脚步匆匆,也不管身后张甫的呼唤声,他终于想起这张镰是谁了,那不是楠城张裕山的儿子吗?就是和他家宛儿定了亲的那小子啊!
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竟没有收到一点消息,还有冯衍,那是他外甥,他今日却未上朝,肯定知道些什么。
不行,他得马上赶去冯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