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将疲累的身躯潜入温热的水中,埋下头去感受水流从双耳灌入,耳膜发出鼓动的声响,她闭上眼在水中抱住双膝,如婴儿般蜷缩,再蜷缩。
她在恍惚中看到娘亲的影子。
她很想问娘亲,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人?
将她们留在逐州那么多年不闻不问,一等便是十年。她原以为等到了一家人重逢便好,可重逢时娘亲已不在,而她却发现他身为人父,冷淡、无情,眼里只有他的爵位和官位。
正如今日宴席之上,父亲只是一味担心侯府的尊荣,自己的脸面,唯独肯为她说话的,竟是未曾深交的外人。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但此刻混乱而复杂的情绪占据了她的脑海。
她曾经对这个给她一半生命的人有所期待,而如今最后一丝期待也碎了。
她也不知圣上为何会突然赐她封号,可又庆幸这圣旨及时来了。
就像一块长短恰好合适的遮羞布,将她不可见光的私心重新安藏,叫她不必再被人欺辱嗤笑。
终于灭顶的窒息感盖过了混乱的思绪,她仰头透出水面,在破碎的喘息中大口呼吸。
阶上似传来窸窣的脚步,程时玥以为是侍女凡蕊,道:“姑娘先去休息,一会儿我自己上去便好。”
但那人并未依言离开。
片刻,身后传来淡淡一句,如珠玉作响:“今日生辰,怎么却来这里?侯府无人为你庆生么?”
身形微僵,程时玥转过头来。
他今日是一身清风朗月的常服,衣角但却看起来有些凌乱,好像是匆匆赶了一段路而来。
程时玥还来不及擦干满脸的水珠,却又不愿他看见自己狼狈,索性重新背过身去,闷闷道:“是又如何……殿下是专程来看臣笑话的么?”
可说完她又意识到,她是臣,而臣子是不配说这话的。
谢煊倒并不在意,只是似笑非笑道:“你忘了,孤不爱笑。”
“……所以,也不爱看人笑话。”
苍天在上,原本她分明是想哭的。
此刻却被他这句一本正经的话,逗得有些想笑。
于是谢煊便看着他的委屈小女官泡在池里,皱着小脸,以一种想笑又想哭的怪异表情对着他。
这表情给她添了一份从未有过的古灵精怪,谢煊心中一软,这副模样,倒是不枉他知道消息后,从宫中一路策马疾奔而来。
他朝她伸出手掌,用平淡但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过来,孤看看。”
犹豫了一瞬,程时玥依言缓缓淌水过去,将白皙柔软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谢煊胳膊轻轻一用力,将她往前一扯,她便不得不向前两步,贴近了池边。
他低头望着她,在她跟前缓缓蹲下。
指节分明的手带着他的体温,轻轻拨了拨她发颤的长密睫毛。
随后低声道:“听延庆说了今日侯府的事,又知晓你在此处,便过来看看你。”
“……”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谢煊朝她道:“那妆奁……你恐怕都知道了。妆奁是母皇给的,孤觉得很适合你,却想着你从前将孤赏的东西都退回,便托辞说是羡游送姑娘送不出去,你才肯收。”
“螺子黛是孤拿旁的东西问公主换的,口脂筒是羡游名下的四水铺子底下的西域工匠做的,脂粉是……总之,怕你不收,便骗你说得来容易……”
程时玥仔细听着,听着,忽而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
被所有人误解时她忍着没有哭,面对父亲的无情、嫡母的阳奉阴违,嫡姐的挖苦讽刺,她都没有哭。
可偏偏,可偏偏他风尘仆仆赶来,三两句温言,便好似将肆虐的风沙揉进了她的眼底,叫她情绪难以自控。
喉间哽着千万句委屈,忽而化作碎玉乱珠,簌簌砸在他沾着清冽苏合香的衣襟,洇开水痕。
谢煊似是有些慌了,他从未见他这般模样,只道:“你别哭,是孤不该骗你……”
“昨日去给母皇请安,她心情甚好,与我说起你爹治水有功,又突然想起你来,赞你聪慧得体……孤想着今日是你生辰,你嫡母又在家中设宴待客,便建议母皇将你一并赏赐,让延秀嬷嬷今日亲去一趟,也好给你撑撑场面,”
他喃喃道,“你哭得这般伤心,倒是孤错了,孤原是想叫你得个惊喜,却不知这些个宵小之辈竟这般……”
程时玥却忽然捧住谢煊那张风骨朗正的脸。
“殿下,我很开心,此时,此地。”
说罢,她抬头吻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