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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紫罗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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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渚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黄昏。

大片的火烧云轰轰烈烈的铺在天上,可身后却是无边群青。

天边幽蓝和橙黄对冲,地面上的树也贡献出大片葱郁,风一吹,满是惬意悠闲。

鹤渚一中门口站了大片的家长,远足回来的人纷纷寻找自己的亲人分享自己的见闻,欢声笑语里,景夕站在原地,见到了前方的康正谊。

今天来接她放学的家长不是景兴邦,也不是郁冬灵,而是她的便宜继父康正谊。

这正遂了她的意。

景夕不知道现在她脸上出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

上一秒景夕还在混沌中不停的回想康正谊一星期前递给她的烫金名片被她丢到了什么地方,下一秒她在人群中再一抬眼,就见到了当事人站在她的眼前。

身后逐渐泛起来些许的灰,但景夕眼前还是大片明亮的色彩。

积云的阴影和金光一起照在景夕的身上,苏敬棠侧过头去,对她轻声说了什么,可景夕却不管不顾的向前走。

耳边大片轰鸣,景夕没听清,哪怕见到了苏敬棠侧头的动作,她现在也不想探究。

景夕一步步向康正谊走去。

康正谊的眼神悲悯又热切,他在此刻对景夕的复杂感情同样无解。

不舍得她这么小的孩子为康乐做牺牲,犹豫要不要告诉景夕她的父亲命悬一线,这些东西反复出现在康正谊的心里,可当景夕真的走到康正谊面前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话说再多,心里再有不忍,也没有办法。

他是康乐的父亲。

想要挽救康乐的生命,就必须要面前的人作牺牲。

他对景夕良心难安,可对康乐父爱更甚。

康正谊在情绪波动里彻底平静下来,他看着面前的景夕,终于意识到在命运的轮盘面前,他和景兴邦都没得选。

树影摇曳,身旁的欢声在景夕站在康正谊面前时霎那消声,康正谊看着景夕苍白的面容,对着她露出来一个无奈的笑:“小夕——”

那张神似郁冬灵的脸微微扬起,景夕不带感情的看向康正谊,康正谊对着那双疲惫的眼睛语塞,他心里叹了口气,对着景夕说:“我来接你放学。”

他说完这话后做好了接受景夕一切情绪的准备,可令他出乎意料的却是,景夕没有反应。

不接受,却也不拒绝。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微微偏了头,淡淡的看向他身后如火如荼的火烧云。

大片的色彩铺在天空,她那双灰败的眼睛,也映出来些许的金色。

泪滴在她的眼里逐渐汇聚成河,景夕就那样眼也不眨的看向远方,倔强的想要留住些什么。

鹤渚一中校门大开,许多人接二连三的路过他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往里走。

应文成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苏敬棠的肩膀,却难得没听见他的调侃,他看着苏敬棠有些不习惯,视线下意识的顺着他望去的时候,他被苏敬棠一把扯了过来。

苏敬棠看着景夕的身影莫名红了眼眶,应文成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后有那么一霎那的愣住,他想说些什么,可苏敬棠却先他一步,问应文成说:“公主——黎旭呢?”

戏谑昵称再次出现在应文成的耳边,可是他在苏敬棠的疑问里忘记了反驳,应文成下意识的回答:“掉队了,走到花店前就不见了身影,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敬棠点点头,他抬起眼来看看应文成,又看向天边的云,微风吹过,街边霎那亮起来路灯,苏敬棠在明亮光线里看向远方的景夕,声音闷闷的应了一声好。

天边的火烧云依旧在翻滚,景夕看着眼前的鹤渚一中,终于下定决心。

她含着眼泪回神。

康正谊担忧的看向她,景夕却在这眼神里露出来了一个笑,她对着康正谊点点头说,好。

车鸣人声不断,康正谊想伸手接过景夕的书包,她却后退一步,拉出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后抬眼看向康正谊的眼睛。

康正谊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原地,他纳闷的看着景夕,疑惑道:“小夕?”

景夕定定的看他,流云在她上空盛放,景夕站在橙黄火烧云下直视康正谊,眼前的人玉质金相,可姿态却极其谦卑。

她忽地生出来巨大的疑惑,景夕出声对着康正谊道:“叔叔——”

康正谊认真的应她,温和且耐心的对着她道:“怎么了?”

景夕说:“你很爱康乐吗?”

康正谊心里有一个地方被这句话击中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忍不住的心酸。

很爱康乐吗?

当然了,那是他的儿子,康正谊能为康乐付出他的全部,正如景兴邦对景夕的爱和托举一样,康正谊也愿意为康乐做牺牲。

他在景夕问句里点点头,吹来的晚风忽然就变得闷热。

景夕得到答案后却更加的恍惚。

康正谊心里有了预感,他缓慢又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看着景夕,可眼前的少女却回过神来,红着眼睛淡然一笑。

景夕又问:“那你愿意为他牺牲么?”

康正谊毫不犹豫道:“当然。”

这话又急又快,完全颠覆了他的温雅,康正谊却顾不得,他看着景夕小心翼翼的问:“小夕——你——同意了吗?”

终于愿意为康乐做配型救他一命了吗?

微风吹起来景夕的头发,她单薄的站在康正谊的面前,大片的火烧云在她面前灼烧,身后却是无边的幽蓝,路灯在旁边散发出来昏暗的光,车流往复,人声不息,景夕抬起眼来,看着康正谊淡淡道:“我有的选择么?”

车流堵塞,有人在路上按喇叭,尖锐声音传进行人耳膜,康正谊下意识皱眉,景夕却恍若未闻。

她笑笑,抬起眼来毫不畏惧的直视康正谊,对着他轻声道:“当所有人都在逼我的时候,我还有说不的权力吗?”

康正谊在景夕的视线里偏过头去,又想说什么,咬着话转过头来。

可他再次看向景夕的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这话究竟是由多么的锐利。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或者是以长辈的姿态垂首、做出贴心的行为选择倾听,各种各样的反应任康正谊选择,可景夕的话逼得他哑口无言。

康正谊忽然意识到,这一刻,无论他说什么,都像是在诡辩。

她一针见血的点出来这件事情的本质,而他反驳不了景夕。

也是现在,康正谊忽然发现,景夕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看似她是处在弱势,实则她掌握着整个局面的主动权。

郁冬灵痛哭哀求,他俯首谦卑,景兴邦无奈迫于绝症拍板下决定,可是除了她自己,谁也做不了景夕的主。

郁冬灵哀求,景夕选择转身就走,康正谊好言相商,景夕也没有落了下风,她想要景兴邦的支持可景兴邦不站在她这一边,她也放弃对景兴邦的希望,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她为了自己肯跟所有人决裂,牢牢掌控住局面的主动权,看似所有人都在逼她,实则每一个人都让她更加的坚定了自己。

康正谊定定的看着景夕,这一刻,他不再把景夕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而是把她放到一个平等的地位。

他在等景夕开口,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理由,能让她甘愿放弃自己的原则,对着现实让步。

景夕在康正谊逐渐沉下来的眼神里笑了,她看着康正谊,对着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叔叔,我很感谢今天你来接我。至于原因,无论是看我无家可归觉得我可怜,还是说再次想要劝我为康乐配型,我都不想知道。”

她笑笑,逐渐收起来眼里的泪,景夕看着天边的云,轻声道:

“我累了,也懒得再去说那些场面话,什么亲情啊,什么血脉啊,全都没用,我都不在乎。”

康正谊欲言又止,景夕却笑了一下。

她最终还是对着现实弯下了腰。

景夕看着康正谊一字一句道:

“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只要你肯实现我的要求,我就去为康乐配型———”

如果这件事情非做不可,那她拒绝无谓的牺牲,她要实现她的心愿。

康正谊在她的回答里并未感觉到她低头。

景夕拿自己在做交易。

她现下低头,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她有所求。

是因为她和景兴邦一样,有所求。

流云向前,背后覆上来大片的幽蓝,黑暗无声吞没她灰色的影子,景夕收回自己望向天边的视线,伸手卸下来书包,干脆利落的递到了康正谊面前。

她在心火里直视康正谊的眼睛,那里面灼烧的热意,足以让世间一切的柔弱沉闷全部融化。

康正谊在她的视线里缓慢的伸手接住她的书包,他看着景夕的眼睛,一字一句的立誓保证:“刀山火海,一言为定。”

景夕笑了,她松开拿着书包的手,和康正谊达成约定:“一言为定。”

天边的云似野火烧不尽,金风缠绕她的发丝,景夕在康正谊审视的眼神下走向鹤渚一中,把他丢在无边的灰暗里。

火烧云照亮景夕脚下的路,景夕路过道旁的繁花,在黄昏里一步一步走向天台。

不知道从何时起,人群不再喧闹,景夕熟悉的上了教学楼,又在楼梯间转弯,抬脚踏上了天台。

时光在她的背影里不断重合,好像生命中也有一天,她曾和命运抗争过。

过去的景夕犹豫着看向前方大片的夕阳,现在的景夕沉默的看着她过去的背影。

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些挣扎,那些反抗,而景夕现在站在熟悉的地方,放眼望去,眼前却全然充满来自命运的嘲讽。

上天从头到尾都贯彻有始有终,命运让景夕和黎旭在这片火烧云中相爱,命运也让他们在同一片云里说分别。

景夕平静的走完了长长的阶梯,她站在门前垂下眼睛,夕阳照在她的身上映出来身后哭泣的倒影,微风带起响声,景夕就在这风声里伸手开门,直起腰来走向那个熟悉的地方。

鹤渚的天逐渐昏暗,可天边还有云在烧,夕阳余晖是烧尽一切的橙红,景夕身后却是沉闷无边的青蓝,天台上小小的灯光亮起来,景夕缓慢的走到老地方坐下。

两只手撑在一旁,景夕看着眼前的云,脑海里掠过他们相识的全部。

苹果,梨,苦桃,橙子。

茉莉,橙花,茶叶,天芥菜。

黄昏日落,黎明清晨。

还有令她惊鸿一瞥的紫罗兰。

许久后,她的眼泪洇湿衣角,身后有人推开天台的门,微风送来阵阵似曾相识的花香,有人捧着一束淡紫的花逐渐走到她的跟前。

那个影子在身后站定,景夕身上覆盖了大片的灰。

她睁开眼睛,看向天边最后的一抹红,对着身后的人轻声道:“黎旭。”

身后的人淡淡的应了一声,却没有上前。

这是景夕第二次叫出来他的名字,第一次是因为那颗橙子的谢意,可这一次,却是景夕内心的呼唤。

眼前模糊一片,她咬着字,忍着眼泪,对着天边叫出来了黎旭的名字,站在旁边的人侧头窥见她眼里的晶莹,又听见了她声音里含着的隐秘哽咽。

回到教室后黎旭就找不见景夕,也找不见苏敬棠,他皱眉疑惑的时候,就见应文成和苏敬棠在楼下往教学楼走。

当黎旭在高楼上对上了苏敬棠的眼神时,景夕也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风吹起来她的头发,单薄的身形显得更加弱不禁风,她无波无澜的朝着教学楼走,天边的云照亮景夕苍白的面容,黎旭垂首看见了景夕心里的眼泪。

所有的一切串联成线,浅淡的紫罗兰在桌上散发出馥郁馨香,可黎旭却知道,现在想要讨景夕欢心,只能是他离开。

苏敬棠走到后门,黎旭站在窗前面色阴晴难辨,身旁的应文成看看那花,又看看苏敬棠和黎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敢相信这两人吵架闹别扭,可苏敬棠却一个快步上前,带上了后门,又伸手落了锁。

前门未开,后门又被锁上,应文成生怕这二人打起来,在外面急的直跺脚,一个劲的拍门。

教室里的二人充耳不闻,苏敬棠一步步的走到黎旭面前,沉默的看着黎旭的眼睛。

大片的夕阳在他背后烧成血色,黎旭攥起来拳头,咬牙对着苏敬棠质问:“你明知道这和景夕无关——你也知道她最近究竟有多难过——”

苏敬棠看着黎旭的愤怒,终于无奈苦笑:“所以呢?你要我看着你在鹤渚浪费生命,直到你也死在我面前?”

他站在黎旭面前,残阳映出来苏敬棠心里的火,苏敬棠对着黎旭一字一句道:“我想要伤害小夕吗?还不是除了小夕,谁他妈的都劝不动你?”

这声音在苏敬棠的眼泪里莫名染了些许悲凉意味。

苏敬棠点点黎旭的胸口,再次拉近和黎旭的距离,他红着眼睛点出来事情的本质:“是你他妈的一直拖着不肯走。”

之所以会到这个给地步,是因为他挂念景夕不肯走,是因为苏敬棠怕他的生命也在爱里受到无尽的消磨。

黎旭在苏敬棠的控诉里闭上了眼睛,他想起来遇见景夕后的一切,忽然就有一瞬间的脱力,黎旭低声反问道:“我怎么走呢?”

轻声疑惑出现在这个空间里,苏敬棠在他的苦衷里攥起来拳头。

因为黎旭说的是对的。

过去景夕的隐忍委屈,苏敬棠不是也看见了吗?

黎旭走了之后,景夕要怎么办呢?

苏敬棠在他的疑问里后退一步,十六年的心有灵犀,过去的猜测在这一刻成了真,黎旭红着眼睛对着苏敬棠一字一句剖白道:

“苏敬棠,我怕没人懂她,她自己孤单。”

黎旭太害怕景夕一个人孤单了,她又不喜欢和别人讲话,总是委曲求全,燃在心里那把火反复烧起来又熄灭,最后总是凝成一捧灰,她在灰烬里妥协,黎旭在灰烬里见到那灰色倒映出来自己无边的恐惧。

他怕景夕在让步里最后成一抔灰烬。

这害怕甚至能和超过他心里对加的斯的渴望。

黎旭放心不下景夕。

苏敬棠也掉下泪来,他看着黎旭,一字一句的问道:“可是去加的斯,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

黎旭在这一刻苦笑,他望着天边的火烧云流泪道:“是啊。”

橙黄光线投射在黎旭的侧脸,他在这云里回想起来和景夕的相遇,黎旭含着泪笑,说,是啊。

黎旭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不能怪苏敬棠,更不能怪景夕。

因为他们都是真的爱他。

可他还是忍不住生出一股恨来。

既恨命运,又恨分别,更恨不能早些相遇。

黎旭转过身,玻璃映出他的倒影,天边的云第一次惊觉,原来这个看似冷漠的人,居然能流出来这样大颗的温热眼泪。

黎旭最终还是在云霞暗下去的时候捧起来那束开的正好的紫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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