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老人的声音穿透嘈杂,“若是卷进去,您这手就废了!”
他猛地缩回手,第一次以一种近乎是拜服的眼光看向他的姐姐。
“诸位。”王韫秋开口。她的声音不大,但话音未落,机房内便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这位年轻的王氏掌门人。
“想必大家已经知晓,今日有贼人坏我织机,想让我们无法完成明年的订单。做出这等天怒人怨的阴毒行径,我王韫秋定不会与他们善罢甘休!今晚我来这里,就是要请诸位宽心,淳记不会倒,大家的工钱也一分不会少!待明年买了新织机来,只要诸位愿意就仍有一份工做。这一次,我恳请诸位与我王氏共克时艰!”说罢,她朝众人抱拳施了一礼。
这一番话说完,便有一名老妇人站出来泪眼婆娑地道:“大小姐待我们仁义,去年我儿病得快死了却请不起郎中,便是大小姐出钱请来的吴大夫。如今有了困难,我绝不能忘恩负义!我愿意追随大小姐!”
机房内安静了片刻,紧接着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
“我愿意追随大小姐!”
“我也愿意!”
“决不能让贼人得逞!”
“没错!”
“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料子赶出来!”
……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杂乱,而后却渐渐汇成一股洪流。他们中许多人自上一辈起就在这织机前讨生活,如今东家遭难,反倒激起了骨子里的血性。
角落里,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学徒攥紧了拳头喊道:“我,虽然我刚学会理丝,但我也愿意!”
稚嫩的声音划破嘈杂,屋内骤然一静。
随后,爆发出一阵笑声。那不是嘲讽,而是带着疼惜和赞许的哄笑。他身后的老师傅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骂道:“小崽子,毛还没长齐就敢逞能!”
他骂归骂,手上的动作却不停,已经利落地给机上织物打了纬。
王韫秋望向众人,喉头微微发紧。她深吸一口气,深深躬身,声线轻颤,“拜托诸位……”
*
南省省城位于南汶县西北方三百里处。去省城走水路较陆路要快,需得三日左右。
这一晚,月色郎朗,平静的内河水面如同一块玉璧,影影绰绰地映出两岸树丛民居。河面上,一条沙船安静地驶过,只带起浅浅的涟漪。
一节船舱内,烛火摇曳,将沙船低矮的舱室映得通明。檀木案几上,几张信笺摊开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路舒斜倚凭几,月白色直裰垂落如瀑。他修长的手指落在纸张上,眉目间沉静得恰如今晚景色。
窗外的水声隐约可闻,偶尔有浪花轻拍船板。夜风从窗棂潜入,带着水汽拂动他未束的鬓发。少顷,他微微蹙眉,提笔又在那信上添作几句。
一旁的小榻上,周捕快怀抱着朴刀睡得正香,错过了有人轻叩舱门后门扉的开合声。
直到来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他方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拔刀,“什么人?”
那人一身年轻书生的装扮,脚步却极轻,应是有功夫在身上。他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位兄弟不必紧张,在下是路大人的昔日幕友老明,白天在甲板上便觉得路大人有些眼熟。只是当时人多眼杂,未敢拜见。”
周捕快连忙收刀,“……见过,明……先生。”
他哪里老了啊?!
“明兄,许久不见了。”路舒笑道。
明先生朝他施了一礼,“三年了,路大人,”他瞥了眼路舒渗出血迹的肩膀,“您这一向,似乎并不怎么安好。”
周捕快忍不住腹诽:这人怎么跟谈二姑娘一样会说话?!
路舒却仿佛早已习惯了明先生的“冷幽默”,回敬道:“可见失了明兄,我是寸步难行啊。”
“您这么说,我实在是不胜惶恐啊。”明先生这么说着,面上可看不出半分惶恐的样子。
路舒笑了笑,没再回应他,反而转向周捕快温和地道:“周大海,你先回去休息吧,有这位明兄在,我安全得很。”
周捕快的视线在两人身上逡巡几圈,点头称是。
待他一走,路舒对着明先生笑道:“行了明先生,别装了,过来坐。”
听他此言,明先生立马褪去先前还算端方的皮,现了原形。
他先是把外氅随手一脱,然后十分放浪形骸地靠坐在案几边,懒散地翘起了二郎腿。
路舒点点桌案上的信,“看看,有没有问题?”
明先生抄起信纸,顺便还不忘拿了碟子里的花生来吃。
他看东西时很专注且速度极快,说是一目十行都不止。三颗花生米下肚,他将那信放下,认真道:“我会尽力配合。在南省的地界,这王家也算是难得的义商,唉,可惜了。”
“王韫秋手段很是了得,论起来,她之于我朝外贸是有功的。”路舒遗憾地道,“可她那个弟弟却不大成器。”
“禀赋天定,家族也好,王朝也罢,气数将近谁也没有办法。”明先生耸耸肩。
路舒明显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对此不置可否。
明先生又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也不会拦你,只是,这趟去南粤,我去拜访了江老,他很记挂你这个得意门生。他年岁大了,很想见你一面。”
“是我对不起恩师。”路舒指尖摩挲着袖口,戚戚然道。
“自古忠义难两全,你也是为难。”明先生感慨,“诶,对了,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我竟不知道路大人什么时候成了绿林好汉。”
“十有八九是京里的人。”路舒缓和了语气。
明先生顿时了然,“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难怪难怪。”他话锋又是一转,“听说你最近认识了个红粉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