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个警觉的人。梁颂瑄将茶盏轻轻一搁,并未径直作答。
她道:“定远将军梁骁戍守雍州十二载,立下赫赫战功,朝野共睹。却不想一朝战败,落了个身首异处的潦草结局。”
“如今众人皆言其贪墨军饷死有余辜,冯大人与他同朝为官最了解其为人,可也信这个说法?”
冯贤齐手指微抖。他定定地望着梁颂瑄:“你是梁骁的女儿?”虽是发问,可语气却十分笃定。
梁颂瑄这回倒是十分直接了当:“是。如今大人可相信民女了么?”
廊外竹影扫过窗棂,沙沙声里伴着更漏滴答。
冯贤齐将文书放于案上:“我听梁姑娘所言,像是要为令尊翻案?可贪墨军饷一事已成定论,你有何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梁颂瑄无奈低笑道,“可民女势单力薄,翻案一事怕是有心无力啊。”
她将茶盏推至案几一角,“但若有大人相助,翻案便可期有望。”
说罢,她正襟危坐等候冯贤齐的答复。
而冯贤齐闻言,既未直言相拒,亦未应允,只是默然地握着青瓷茶杯。
梁颂瑄见此便知他决心未定,只得继续加码:“那孙昌荣既无军功傍身,也无突出政绩,可一夕便成了这朔方节度使,教人怎能不生疑?若是他恪守为官本分也就罢了,却与突厥商人有往来,有通敌卖国之嫌。”
“冯大人,您是雍州人人称赞的父母官,便愿意看着孙贼继续盘踞高位、败坏朝纲么?”
冯贤齐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他这人虽性格耿直,却一心以社稷民生为念。梁颂瑄这话,算是说到了他心坎上。
可他身处宦海多年,深知朝堂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贸然入局。
梁颂瑄起身行至冯贤齐身前,盈盈一拜:“民女今日至此,不仅是为了洗清父亲冤屈,更是为了大盛的黎民百姓着想。”
她抬眸对上冯贤齐,眼光一冷:“如今突厥在北方对朔方、朔宁虎视眈眈,若朝堂之内再有通敌叛国之辈,那边疆危矣、社稷危矣!大盛百姓更恐将深陷水火!”
“冯大人,您要袖手傍观么?容我一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上残信。冯贤齐望着飘落的信纸,叹道:“梁姑娘快快起身,你想要老夫如何?”
梁颂瑄思忖片刻,一字一句很是慎重:“请大人为我查一个人,看看朝中是否有位姓许的都尉。”
梆子声遥遥传来,梁颂瑄望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色:“卯时三刻了,沈大夫想必已为令郎施完针。民女也该告辞了。”
冯贤齐将案上残信收入袖中:“查到此人后,姑娘又当如何?”
"自然是请大人留意孙昌荣与这人可曾有往来,细查此人属何方势力。”
梁颂瑄走到门边又驻足,“这人是押送私贩货的头儿,像是个不小的官。他经手押送之事,少不了与孙昌荣接触。”
“若大人查到些什么,劳烦您遣人通传于我。待彼时,民女再与大人商议,我父亲被诬贪墨一事。”
竹影扫过窗纸,冯贤齐望着女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对着虚空长叹:“梁兄,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檐角青瓦凝露,廊下晨雾迷蒙。梁颂瑄自月洞门转出,便瞧见立在垂花门下背着药箱的沈愈。
见她来了,沈愈走两步迎上前来:“小瑄儿,你的事可办妥了?”
梁颂瑄将面巾递还,刻意回避他的目光:“办妥了,今日多亏康甫哥哥替我周旋。”
长街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车轮轱辘滚过的声响。梁颂瑄随声望去,雾里隐约出现一辆青篷马车,想必是冯贤齐安排的车驾。
沈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浅笑道:“小瑄儿可要与我一同……”
梁颂瑄摇头:“不必了。这几日杜娘子外出献艺不在楼中,晚些回去也无大碍。”
“那你自己小心些。”沈愈朝梁颂瑄略一颔首,踏上马车。
梁颂瑄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马车渐渐没入晨雾中。沈愈方才那声“小瑄儿“,听着亲昵,却比往昔疏远了许多。
这样也好,各走各路,免生烦扰。
瓦檐滴下露水,正砸在梁颂瑄后颈。她这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朝反方向走去,绣鞋踏碎水洼里马车最后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