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园中深处找到艾春时,她正靠在山箫的锻铁砧旁打盹,长刀横在膝头,刀柄内侧的“春”字被磨得发亮。她鬓角的银霜里混着查令湖的盐晶,甲胄下露出半截茧丝护腕,那是她用我旧道袍的织的。
“雁南,”她听见木杖戳地的声音,睁开眼时眸中仍有星砂流转,“昨夜我梦见玉柚了,她在星图仪里种了片桑园,每片叶子都写着娘子们的名字。”她指尖划过砧面的“姥子的锤”,那里不知何时被雏鸟们刻满了小沙蚕,“烛幽从查令湖送来新盐晶,说能把地脉泉的水酿成酒,和山箫的爆雷酿一个味道。”话音未落,远处锻铁坊传来三声锤响,正是山箫生前定下的护雏节奏。
万养居最深处的地脉祠堂里,山箫的锻铁砧供在中央,砧面凹下去的掌印里积着星砂,雏鸟们路过时总会往里面添一粒,说是“给赵阿奶的锤头攒星火”。玉柚的星图仪悬在梁上,护腕银镯化作风铃,每响一声,就有沙蚕茧从桑树梢飘落,盖在供桌上的《千工养典》上,那是用七十二种工种纹装订的竹简,最后一页还留着玉柚未干的墨迹:“女人的手,该握传火的锤。”艾春忽然握住我布满茧纹的手,将它贴在砧面的掌印上,我们的指纹与山箫的旧印重叠,星砂在掌心轻轻发烫,恍若接住了从前的星火。
最后一场风沙过后,我和艾春坐在玉门关外的胡杨树下,看朱余千工的灯火渐次亮起。她的轻甲已换成茧丝软袍,长刀插在沙地里,刀柄与我的影子交叠,像极了五十年前观前老桑下的剪影。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改铸驼币吗?”她摸着我腕间的银铃,铃舌早就在岁月里哑了,“妳说要把娘子的掌纹铸进币里,这样哪怕她们老了,手再也握不动锤,驼币也能替她们说话。”远处传来茧火市集的喧闹,锻铁声、织机声、驼铃声,合着星砂落地的沙沙声,织成一曲没有终章的千工调。小女孩们正抱着阿咪们新织的茧丝毯走过,毯面上的双烛印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当年我们在归墟见过的流萤。
我点头,从袖中取出半阙阮弦,弦上的星砂早已褪色却仍能凝出当年的空候旋律。艾春的头渐渐靠在我肩上,像多年前在归墟追流萤时那样,只是这次,她的呼吸轻得像沙砾滑过掌心,“雁南,”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碎金,“其实我不喜欢那个位置,可在赤沙漠里的芙蓉印将我引到了最高处,我知道妳想要天下归女,而我也想要妳站到我身旁……我不是一个好皇帝,我总在一次又一次确认我真的可以用那些东西换来我想要的东西吗…比如母帝比如妳…下辈子我不想铸驼币了,就坐在树下,妳弹阮我数芙…”肩上的人越来越沉,随着一曲《空候》弹完,我记忆中的芙蓉香味越来越淡。
胡杨的影子渐渐拉长,将我们的身影与沙丘上的茧形灯连成星河。阿焰的锻铁暖炉还在燃着,炉灰里的护心镜残片映着火星,像艾春用过的每一面护心镜;阿葡的星图锦酒还在晃着,夜光沙蚕藤的花汁洒在地上,像玉柚当年画过的星图;阿青的罗盘还在转动着,星砂在轮心的星图仪残片上聚了又散,像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
掌心的星砂聚成两簇小火,一簇像残烛,一簇像凤凰,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我知道,那是地脉在替我们记住,记住每一个握过锤,执过梭,捧过罗盘的手,记住她们用一生织就的人间掌纹。而那些散落在诸国的星火,查令湖的盐雕灯、砾火戈壁的商队驼铃、秦岫塬的井渠碑都是这片星河的光,璀璨永远在万养居的桑园里,在智者与雏鸟交叠的掌纹间,在永不熄灭的茧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