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井颓垣..."水袖垂落遮住半张脸庞,艾春举起檀香扇,扇面展开的刹那,我看见她在扇背新题了字:"山河自有新颜色"。这字写得极轻却力透纸背,郑贺汝推了推眼镜,将茶盏往鸢暖那边挪了挪。
戏终时艾春走上台往我手心里塞了颗青梅,台下朱玉柚起哄着也要吃青梅,山箫却破天荒地安静,望着戏台上的灯烛,像是被这场梦醉住了。
月爬上檐角时我坐在后台卸妆,艾春替我摘下头面,我望着镜中渐渐淡去的油彩,见她鬓角还沾着胭脂,忽然想起那句"和春光暗流转",最动人的颜色从来不在裙衫上,而在她眼底的春光里。
玉兰花又落了几片,散在衣上像谁不小心打翻的月光,漏下的半阙余韵要将这一晚的月色戏词和人都酿成坛清甜的梅子酒。
从那以后,艾春、玉柚、鸢暖便成了春萱戏园的常客。
玉柚总爱坐在前排,往人身上砸金子翡翠一类的小玩意儿,鸢暖则捧着速写本认真观摩着每个人的神情,而艾春,总是坐在二楼雅座,手铃随节拍轻晃,眼底映着台上灯火,像藏着整个春天。
她们知道我们在会寻地方撒传单,鸢暖便悄悄送来油印机;发现山箫的枪生锈了,玉柚会从家里的军火库里偷来擦枪油;甚至在郑贺汝被巡捕房盯上时,用毛家的关系将她保了出来。但她们从不问我们传单的内容不打听联络点的位置,只是在每次曲散场后会喊上我们一同去吃饭。
民国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玉兰花开满整条霞飞路时艾春她们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我在后台收到个包裹,里面是藏青水袖,袖口绣着墨竹,还有张字条:"望君莫负剑兰志。"
园子里座无虚席,前排坐着许多穿学生装的姑娘。当我唱到"愿为市鞍马,从此为己征"时看见艾春站在二楼,手里举着把剪刀正在为身边的姑娘剪下长辫,阳光透过花窗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投在戏台上,与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戏里还是戏外。
散场后,艾春递给我一份申报,头版标题是北伐队成立,配图里的姑娘们手里皆握着枪,"我报名了,一会儿走。"她轻声说,我望着她眼底的火光,从袖口摸出钢笔,在报纸空白处画了把剑兰,又将自个打的匕首塞进她行囊:"此去珍重,望如剑兰,虽经风雨,不改其节。"她点点头:"待得春归时,定当共剪西窗烛。"
傍晚我站在戏园门口,看她们三人登上黑色轿车。朱玉柚摇下车窗冲山箫挥手:"我挣钱去了,等我回来把咱们的枪都换成最新的。"曹鸢暖则捧着画册说等回来了就画完了,艾春最后回头,阳光将她的发镀成金色,手铃在风里响成一片,像无数个春天在同时绽放。
轿车驶远后,我摸出怀表看见表盖内侧贴着张合影,是上次聚餐时拍的,山箫搂着玉柚,贺汝捏着鸢暖的脸,艾春站在我身旁手铃与玉佩在胸前交相辉映。怀表的滴答声里我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是时代的鼓点正为我们这代人敲响。
暮色渐浓我回到后台,看见妆台镜下不知何时多了朵剑兰,花瓣上沾着露水,像谁落下的一滴泪。我拿起笔写下剑兰篇,窗外春风正拂过弄堂,将识字班的朗朗书声送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