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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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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铺码头深处,瑞祥杂货铺的后堂像一块吸饱了江潮气的霉绿丝绒,沉沉地覆盖下来。

空气是凝滞的,廉价烟草的辣,腌鱼顽固的咸腥,还有止血药粉那点甜丝丝的铁锈气,混成一种令人喉头发紧的甜腻,腻在人的肺腑里。

一盏油灯在墙角苟延残喘,火苗被门缝里挤进来的江风撩拨着,在斑驳的渗出盐的墙壁上,投下巨大摇晃的影。

木板床上,山箫摊着,像一座被炮火轰塌了的肉山。那张惯于在码头上吆喝、能镇住百十条船的脸,如今蒙着一层死灰。

每一次吸气都扯着风箱,每一次呼气都牵动腹部那厚厚一叠、被暗褐色血浆浆硬了的绷带,带出一串闷在喉咙深处的的呜咽。

汗珠子从她暴着青筋的太阳穴滚下来,混着灰尘流进紧闭的眼缝里。

玉柚陷在那只吱嘎作响的矮凳里。昔日的矜贵气派,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倦怠和焦灼啃噬。鬓发散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颊边,眼下的两团乌青浓得化不开,她的目光楔在山箫痛苦扭曲的脸上,外界的声息都成了隔世的嗡嗡。

艾春背对着这一切,立在唯一那扇蒙着厚厚油垢和灰尘的窄窗前。窗外是挤扁了的后巷,两侧高耸的仓库墙壁像两堵巨大的、沉默的墓碑,把头顶的天空压榨成一线令人窒息的灰白。

她只是立着,却绷着一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骨头压碎的疲惫。那串从不离身的手铃,喑哑地垂在腕边,铃身糊满了江头烂泥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痂,像一个被彻底掐灭了声息的梦。

死寂。

只有拉风箱似的喘息、油灯灯芯细微的毕剥、以及窗外远处轮船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汽笛,在这甜腻窒息的空气里徒劳地碰撞。

打破这死寂的,是晌午时分,悄无声息从门缝底下滑进来的一张薄薄的油印纸条。

艾春像是被那纸片落地的微响烫了一下,倏然转身,几步上前,俯身拾起,纸上的字迹潦草,却带着一种刻骨冰冷:断金功成,震慑敌胆。然暴露甚巨,敌追索急如星火。为全局计,尔部需立时蛰伏,静待风过。新联络点待启,万勿擅动。阅后即焚。

艾春捏着纸条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她的目光先沉沉地掠过木板床上气息奄奄的山箫,掠过玉柚那双只剩下失焦的眼睛,掠过蜷在角落阴影里死死抱着画夹如同抱着浮木的鸢暖,最后落在门后阴影中,那个如同冰雕般伫立、手中勃朗宁擦得能照见人影、眼神警惕如淬火刀锋的雪羽。

她沉默地走到油灯旁。昏黄跳跃的火苗舔上纸角,橘黄的光在沉静侧脸上跳跃。纸张迅速地蜷曲焦黑,化作片片带着余温的灰烬,无声飘落,冰冷指令“蛰伏。静待。”

火光熄灭的刹那,后堂沉入更深的幽暗。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浓浓鼻音和砂砾般粗粝质感的嗤笑猛地撕开了沉寂。

是玉柚。她依旧没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灰败的脸上,仿佛那燃尽的纸灰也落进了她的心窝。

“蛰伏?等风过?”她的每个字都淬着尖利的嘲讽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等他们觉着咱们这堆惹了泼天大祸、烫手山芋似的好棋子彻底凉透了腔,再像打发叫花子似的,丢个新狗窝让咱们钻进去?接着当那根线拴着的木头人?唱下一出不知啥时候就掉脑袋的戏?”她猛地扬起头,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精明算计和倨傲神采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被逼到悬崖边的母狼般的疯狂,扫过屋里的每一张脸。

“看看她!”玉柚的声音陡然拔尖,手指戳向床上在剧痛中抽搐的山箫,“她!赵山箫!赵把头!差点把这一身臭皮囊、连皮带骨都交代喂了王八!为了什么?为了那几口破铁箱子!我呢?”她抬手,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颈,“霞飞路的玉玲珑!我小五年的心血,真金白银堆起来的铺面!没了!被烧得片瓦无存!青霜?玉玲珑?那些倒灶身份!那些拿命换来的、刀头舔血的资格!全他爹见了阎王!跟那张破纸一样,烧成灰了!”

她剧烈喘息,眼神混乱而痛苦地在众人脸上剐过。

“眼下呢?让咱们等?等什么?等她在这破窟窿里烂成一滩脓?等下回是鸢暖、是雪羽、还是妳毛艾春挺在这块破门板上蹬腿?再不然……”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气,目光像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艾春的脸,“等上头觉着咱们知道的忒多,成了累赘,派人来,像扫垃圾似的把咱们拾掇了?嗯?是不是这路数?!”

她的话狠狠攮进每个人的心窝。

空气冻住了,沉得像灌了铅,鸢暖在角落里猛地一哆嗦,抱着画夹的手指用力蜷缩,骨节捏得咯咯响,本就寡白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雪羽擦拭枪管的动作彻底僵住,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她骤然锋利如刀刃的眼神,那眼神越过玉柚,带着无声诘问,沉沉地压向艾春。

山箫在昏迷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仿佛也在梦里嗅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

艾春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油灯昏黄的光在她脸上切割出浓重而深刻的阴影,阴影深处那双眼睛,如同寒夜天穹里最遥远也最冷冽的孤星,穿透了屋里的压抑绝望和玉柚歇斯底里的指控,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非人的静气。

她没看玉柚,仿佛那番石破天惊的控诉只是掠过耳畔的江风,她的目光带着沉甸甸的、如同秤砣般的分量,缓缓碾过木板床上山箫那张因失血和痛苦而扭曲的灰白面孔,碾过雪羽那绷紧如满弓、蓄满爆发力量的肩膊,碾过鸢暖那双盛满惊惶无助的眸子。

最后,这目光如同沉锚,重重地落定在我的脸上。

目光里没有怒没有怨,没有对玉柚控诉的认同或驳斥。

只有深不见底的无声的探询。一种立在悬崖边,纵身一跃前,对同伴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确认,仿佛在问:咱们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死寂重新罩下来,比先前更沉,许久,艾春的声音才响起,像一把冰冷坚硬的锉刀,在死寂的空气里清晰地、一下下地锉刮着每个人的耳鼓和心尖:“线,还在他们手里。”

她顿住,每个字都像铅弹,砸在冰冷的地上,“只要那根线不断,咱们飞得再高,瞧着再风光,跌得再惨,骨头碎成齑粉……也永远,永远逃不出别个手心那方寸地界。”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们,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清明,“也永远……做不成咱们自个儿心里头真正想做的那个人。”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得更久些。

在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我仿佛瞧见无数破碎的影像在翻腾叠印,金銮殿上那身沉重龙袍下被压垮的肩;灯火漫天里的无奈与寂灭;还有戏园后台,水袖翻飞间那些始终唱不出心底真音的憋闷与伶仃……

成为自己?

在组织精密如钟表般的棋局里,在时代这台疯狂旋转吞噬血肉的绞肉机里?

这念头,此刻显得如此奢侈如此荒诞,如此遥不可及。像挂在万丈悬崖外的一个肥皂泡,映着虚幻的光,指尖一碰,便是粉身碎骨。

“雁南,”艾春的声音刺破了我脑中翻腾的幻象,将我的神魂猛地拽回这间弥漫着腐朽与死气的后堂,她的目光依旧黏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专注。

“那本《朱余记》……”她开口,声调平缓却带着奇异重量,“收梢……是怎么写的?”

那本寄托着最模糊的前尘旧影、试图在笔尖篡改烽烟往事的本子……“她们在黄沙中静静听着灯火背后的心跳,在心里在嘴里对对方说抱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战栗。

艾春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光芒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屋顶沉滞的昏暗,带着一种劈开迷雾直抵命门的决绝。

她倏然转向蜷在角落阴影里的鸢暖,目光沉静似水却蕴着力量:“暖儿。”鸢暖猛地一颤,抱着画夹的手臂下意识地箍紧,惊惶眸子望向艾春。

“我要七幅画。”艾春的声音清晰平稳,没一丝波澜,“画咱们几个人遗容。”“遗容?!”鸢暖失声低呼。“要真,要像”艾春无视震骇,“要让人瞧了就铁了心地信,汪雁南毛艾春、赵山箫朱玉柚、曹鸢暖郑贺汝任雪羽这几个人,的的确确死绝了,烧成了灰,连块囫囵骨头渣子都寻不着。”

鸢暖的画笔,曾为玉柚的玉玲珑珠宝行描摹过风靡人心引领潮流的精巧图样,那些玲珑构图、流丽线条,让多少人趋之若鹜;也曾在那场轰轰烈烈、抵制东洋货的国货风潮里,蘸饱了热血,涂抹过一张张鼓动人心的海报,她的名姓曾与实业紧紧缠绕。而此刻,艾春索要的,是要她用这双描画过浮华与激情的巧手,来亲手绘制她们几人毙命的铁证,描画一场彻底的、断无转圜的永诀。

鸢暖望着艾春沉静的眼眸,望着床上生死一线的山箫,望着玉柚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她用力地深深地颔首,雪白纸面在昏昧油灯下,她的笔握在手中,指尖冰凉却异常稳当。

艾春的目光未在鸢暖身上停留过久,她转向凝立在门后阴影中的任雪羽。雪羽纹丝未动手中依旧稳当,“雪羽。”“在。”声音冷硬干脆,“去摸清十六铺码头,丙字区,废仓那边,”艾春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尤其是挨着煤栈那块地界。近三日,运煤车进出码头的准点、路线规矩,守卫巡哨的路径、换班的精准空档。所有枝节,一丝不漏。”她略顿,“我们需要一条能烧得干干净净又绝不牵连码头人、不会引火烧身伤及无辜的路,一条通往彻底湮灭的净道。”

雪羽眼中寒光一闪,没有多余的情绪波纹也没有半分疑问。她只干脆利落地应道:“明白。”随即,她的身影如同最擅匿迹的夜枭,没带起一丝微风,悄无声息地推开后堂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迅速消融在后巷更深沉的被江雾吞没的昏昧里,仿佛一滴水落进了墨池。

艾春的目光,最终落回了玉柚身上。

“玉柚。”玉柚剧烈一震,仿佛被这名字烫着了,她看着艾春,“妳‘死’过很多回了。”艾春的声音很平,却像夯在玉柚心坎上,“青霜死,玉玲珑也死过。这回,要妳最后的关系网,弄几张船票。身份要白纸,来历要清白,经得起任何盘根问底。终点站……”艾春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杂货铺破败的屋顶,投向渺茫不可知的彼岸,“静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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