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她抬头,看到我,眉眼舒展开,一丝属于旧日的精明在眼底一闪而过,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来得正好,瞧瞧这块料子,双鱼纹,难得。”她放下砂纸,拿起旁边一块巴掌大小已初具雏形的木料递过来。温润的触感,沉甸甸的份量,那天然形成的金色纹路华丽舒展。
“真美。”我由衷赞叹。从切割钻石的锋芒毕露,到打磨楠木的温润内敛,玉柚的战场变了,但那份对物的珍视与驾驭,从未改变。
“艾春呢?又被她的狐狸绊住了?”玉柚笑着问,拿起软布细细擦拭那块双鱼纹。
“嗯,说晚点直接去家里。”我答。
暮色四合时,市立图书馆的小剧场亮起了灯。
台下坐得不算满,多是些白发苍苍的华裔老人和几个对东方文化好奇的洋人。没有喧嚣与刀光剑影,只有一种安详的期待。
水袖轻扬。当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台下一位老妪悄悄抹了抹眼角,这一折《游园惊梦》,唱的是杜丽娘的伤春,又何尝不是所有人流离失所、旧梦难寻的挽歌?只是如今,这挽歌不再浸着血泪,而是在暮色里,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温软的怅惘。
艾春不知何时已悄悄坐在了角落,腕间那串清洗干净的手铃随着她指尖的轻叩,发出几不可闻的细碎而安稳的叮咚,与我颈间玉佩的温润悄然应和。
归家时,暮色已深。
推开院门,暖黄灯光从落地窗流泻出来,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客厅里,一只后腿缠着绷带、眼神怯生生的灰狐幼崽,正蜷在铺着软毯的竹篮里。艾春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滴管给它喂水。她脱去了白日的外套,灯光柔和地勾勒着她的侧脸,眉梢那道疤也显得温顺起来,厨房里传来锅铲的碰撞声和山箫响亮的指挥:“玉柚!那盘子递我!暖儿,盐!盐在哪儿呢?”鸢暖细声细气地应着。贺汝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她的硬壳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似乎在记录什么,眼镜片反射着头顶吊灯的光芒。
餐桌上已经摆开了阵势:山箫带来的大肚酒坛敞着口,梅子烧香气四溢;玉柚带来的金丝楠木托盘上,盛着切得薄如蝉翼的卤肉,纹理清晰,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鸢暖带来的彩绘陶瓷盘里,是碧绿爽脆的时蔬;还有几个盘子,盛着显然是出自孩子们稚嫩画笔的、色彩斑斓的餐垫。
“回来啦?”艾春抬头,对我笑了笑,放下滴管,用干净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狐狸的鼻尖,“小家伙今天精神好多了。”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戏服包,她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晚餐是热闹的。
山箫的大嗓门是绝对的主角,绘声绘色地讲着酒铺里遇到的奇人异事,偶尔爆出一两句粗话,引来玉柚的白眼和贺汝无奈的摇头。玉柚则品评着肉的火候,顺便炫耀她新得的一块龙胆纹楠木料。鸢暖偶尔小声补充山箫故事里的细节,看向贺汝时,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贺汝推了推眼镜,话不多,却总能一针见血地点评时事或山箫故事里的逻辑漏洞,引得大家又笑又争。她的笔记本就放在手边,翻开着的那一页,夹着一片小小的压平的银杏叶书签,那是鸢暖画室窗外那棵树的叶子。
我喝着梅子烧,听着艾春低声说起那只小狐狸康复后的放生计划。眼前是热腾腾的饭菜,耳边是熟悉的、带着各自腔调的喧哗笑语。灯光温暖地笼罩着这一方餐桌,将每个人的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毛边。
没有宏大叙事,没有血与火的献祭,没有悬在头顶的利剑。只有眼前这具体的一餐饭,身边这些鲜活的人,一只需要救助的小狐狸,稚嫩的涂鸦,金丝楠木的纹理,一段古老唱腔的余韵……这些细碎、具体、甚至微不足道的生命与生活的痕迹,如同藤蔓般坚韧地缠绕在一起,构筑起我们触手可及的、温热的、带着烟火气的“理想国”。
玉柚举起酒杯,灯光在她指尖流转,金丝楠木的温润光泽仿佛也映入了她的眼底:“敬什么?”她挑眉,带着点狡黠,“敬咱们没被炸成灰?”
山箫哈哈大笑,端起粗瓷碗重重一磕:“敬姥子的酒没被那帮龟孙子喝光!”
贺汝端起杯子,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鸢暖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敬所有未被宏大碾碎的、具体的生命。”
鸢暖小声附和:“敬……敬的鸭子画得好。”
艾春的手在桌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掌心温热。她腕间的手铃随着动作发出极轻的、细碎的叮咚。
“敬活着,”她看着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心上,像一片羽毛拂过平静的水面,“敬这每一天。”
夜温柔地覆盖下来,海湾灯火撒落,屋内,饭菜热气混合着酒香、木香、油彩的微辛,氤氲成一团温暖而具体的云雾,将我们轻柔地包裹。
有人问我什么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轰轰烈烈?不是勋章不是史诗,只是眼前这一顿寻常晚饭。
上帝视角↓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艾春的耳机里传来歌手王菲云淡风轻又重过千斤的歌声“给自己祝福可以不在乎,才能对别人在乎。”雁南同她讲那首歌还有一个版本叫笑忘书,又问她喜不喜欢弗吉尼亚为薇塔写的那封情书,她答喜欢,雁南慢慢唱起来“这高贵情书,用自言自语,作我的天书,给爱人好处。”是断章取义是拙劣模仿,但也不过是春逝夏至的一份礼物。
通篇一言以蔽之,不过是一句“光影里谁与我共徘徊,望眼相看 似是故人来”
全文完